爱尚小说网 > 舞女祸国 > 第二百五十四章 风起(四)

第二百五十四章 风起(四)


  洛阳城外十里,西暨的迎亲仪仗停留等候。人群中,喻孤白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男人。

  虽然在此之前唯一一次见他时,喻孤白还是个孩童,而且被绑缚在城墙之上,满心的恐惧,但是看到他的那一刻,那天的记忆一下子全都浮现在眼前。也是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记得这张脸,记得这个人,但总是出现在自己的噩梦里罢了。

  十三年了,他时时会梦到那日的场景。

  那日呼号的北风,那日猎猎的旌旗。

  他也看见自己了。喻孤白相信,他也认出自己了。

  喻孤白微微勒马,胯下的马速度慢下来,喻孤白缓缓地退到了晟旸公主车撵旁边。

  “我看见他了。”喻孤白压低了声音。

  紫玉轻轻撩开布帘,微微探头外前方看了看,被马匹人影遮挡住视线,她看不见。

  “我一个人也不带走,全都留给你。你自己小心。”紫玉失落地放下布帘。

  “阿姊……”喻孤白压低了声音,有些哽咽。

  “处理完了就回城,放心,他不会怪你的。”缓缓前进的车撵中传出一声轻柔的话语。

  喻孤白勒马停下来。

  西暨迎亲使臣下马叩拜辞别,转身带着人前进。喻孤白愣在马上,一动未动。

  原本应该随晟旸公主一起奔赴西暨的五百长宿军在喻孤白身后停下来,喻孤白看得到,那个人愣了一愣。

  这个时候,他应该转身带着现在还停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一起回攻洛阳,城内还有一千五的长宿军接应,然后他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攻下城池,杀掉喻泰。大宁彻底倾覆,西栾重建辉煌,而他,便是西栾王唯一的儿子,也是西栾下一个王。

  这是那人的愿景,也是洛凝儿在洛阳这两年的心血。

  喻孤白呆呆地看着那人,胯下的马发出阵阵嘶鸣,三月的风,带着温暖,和着淡淡的芬芳,温和地让人安静,也让人感怀。

  那人带着身后的人催马上前,喻孤白依然未动。

  直到他到了面前,带着还算慈爱的微笑打量着喻孤白。

  “终于见到你了。”喻孤白沉声道,“西栾王。”

  那人微微一皱眉,似是对喻孤白的冷淡有些不满。

  “你该叫我父亲。”那人的声音浑厚有力,和那日在城墙之上的惶恐和急切极其不同。

  “我的父亲,现在在兴庆宫,等待着边境大军的捷报,也在等我回去复命。”喻孤白坚定地道,冷冷地看着西栾王。

  “喻孤白!”那人低吼一声,有些慌张。

  “你也知道我叫喻孤白,也知道我姓喻。”

  “你知道你现在在和谁说话吗!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应该做什么!”西栾王厉声怒吼道。

  “我当然知道。”喻孤白淡淡地笑着,声音轻而有力,“我现在,应该带你进城,为了完成你的心愿,为了一雪你心中的仇恨和耻辱。”

  西栾王眉头稍稍舒展。

  “但我更应该问问你,到底是什么让你丧失作为一个父亲最后的良知。”喻孤白冷冷地斥责,西栾王的眉头又开始紧皱。

  “我刚出生,就被你送到一个和我完全无关的女人身边,让我成为你一枚棋子,然后又在我面前亲手把她杀了,那个时候,你怎么不想一想,你是我的父亲。”

  “二姐天生丽质,聪慧贤孝,你却让她也成为你的棋子,让她一个人背负着你所有的心愿和执念,一个人踏入洛阳。那个时候,你怎么不想一想,你是她的父亲。”

  “为了你的仇恨,你把你生还的三个孩子都推到了仇恨的悬崖上,让他们为你卖命,却从未问过他们心中所想。那个时候,你怎么不想一想,自己是一个父亲。”

  喻孤白低声控诉着,眼前被涌上来的泪水模糊了。

  “我的父亲,从西栾都城的城墙之上把我救下让我免于屠刀,带我回到洛阳,给我身份,地位,我需要的一切。我虽是野种,但是我的母后把我当做亲生一样看待。我的兄长,我的大哥,替我挡住了许多冷眼和恶意,为了缓解我和父亲之间冰冷的隔阂,努力了十三年。现在,我成为了我的父亲宠信的儿子,我授封亲王,接掌朝事,我才真正知道,什么叫顶天立地,什么叫胸怀天下。”

  “而你呢?你做了什么?”喻孤白身子有些颤抖,声音也发颤,“你让我背叛他们,你让我放弃我现在拥有的一切,让我,为了一个从未养过我甚至从未看过我一眼的父亲,灭了我的养父我的兄长苦心经营的大宁!”

  “你见过这样的父亲吗?”

  两行泪划过脸颊,喻孤白咬着牙瞪着数米外的西栾王,心中的悲戚苦涩交织。

  西栾王有些不解,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喻孤白到底在做什么,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冰冷地控诉,看着他流下眼泪,看着他脸上的泪水在阳光下闪着光,看着他那双眼睛里藏满的怨恨和凄楚。

  “从未爱过我半分的人,不配我帮他。”喻孤白低沉的一声,西栾王这才反应过来,凝眉看着喻孤白在腰间拔出刀来。

  “西栾余孽欲攻我大宁,我长宿军,绝不答应!”喻孤白瞪着西栾王怒吼一声,挥刀而下,身后五百将士催马。马声嘶鸣,人声高喝,西栾王立刻反应过来,下令厮杀。

  嘶吼声,轰然落地声,刀戟相触声,喻孤白看着那个人在人群中厮杀出来,直奔自己而来。

  明明相距不到十米,却像是翻山越岭的距离。

  这个距离,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近一些了。

  西栾王急怒之下甚是勇猛,接连斩杀四五个拦截他的长宿军将士,直奔喻孤白而来。

  而身后,却传来另外的嘶吼声。

  喻孤白抬头,远处,喻孤沐带着大军奔赴。

  他来了,自己可以安心了。喻孤白微微一笑,紧紧握住手中的刀,一咬牙催马上前,挥刀而下,西栾王提戟,在喻孤白挥刀之际刺出。

  一时鲜血飞溅,西栾王的头颅滚落,一双瞪大了的眼睛里还带着困惑和遗憾。

  喻孤白低头看了看插在胸前的戟,看着被自己的血浸湿了的马身。

  “五哥!……”

  刚飞驰过来的喻孤沐,停在了几步远的地方,撕心裂肺地哭喊一声。

  喻孤白微微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喻孤沐,微微一笑,倒下马来。

  见到了这辈子最想见到的那个人,也亲手杀了他。

  此生,无憾了。

  ……

  从东宫出来,喻孤箫就像是丢了魂一般,恍恍惚惚,东跌西撞,一路到了安王府。

  喻孤沐坐在台阶上,抱着头一颤一颤地哭着。

  “哥……”喻孤沐听见声音,抬起头来。

  喻孤箫看着他,却又不在看他,眼前一片恍惚。

  “哥……”喻孤沐起身,跑了过去,直接扑在喻孤箫怀里,喻孤箫不由得向后一仰。

  “哥……我害怕……我好害怕……”喻孤沐把头埋在喻孤箫怀里,痛哭着,“我亲眼看着,看着西栾王的头滚下来,看着五哥胸前被鲜血浸染,我就在几步远的地方……哥……我害怕……”

  他从小就没有见过沙场厮杀是什么模样,更没有见过那么多血。闭上眼睛是一片鲜红,睁开眼睛是一片漆黑。

  喻孤箫的心一下子沉下来,他知道,这是真的。喻孤白,真的死了,真的回不来了。

  季迎江看了看喻孤箫的脸色,上前去轻轻拉开喻孤沐。

  喻孤箫一步一步挪进了房里,这十几步,像是走了一生那么远的距离。

  喻孤白躺在床上,安静,死寂。

  喻孤箫缓缓地坐在床边,凝视着那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

  身上,胸前,一片殷红,刺目。

  喻孤箫的眼泪滴下来,落在床边。

  喻孤箫缓缓抬起手,轻轻地去擦拭他嘴角那一丝血迹,可是,血已凝干,不管他怎么用力,依然挂在那里,刺痛着他的眼睛,刺痛着他的心。

  手停在半空,想去抚摸他的头发,心中悲戚上涌,迟迟下不了手。

  喻孤箫闭上眼睛,撇过头去,眼泪从紧闭的眼睛里流下来。

  “殿下,这是我们送五殿下回来的时候在桌上看到的,是五殿下写给您的。”陈阿顺悄悄地走过来,递给喻孤箫一张纸。

  喻孤箫抬头。那张纸有些皱,像是浸过水。那是他留下的吧,那是他的泪。

  喻孤箫抬手擦了擦眼泪,接过纸来。

  “大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跟您说话。不知道你展信的时候我在哪里。

  孤白今年十九岁了,六岁之前是一个样子,十九岁之后,或许,再也不会改变了。

  此去,我已决意不再回头了。洛阳,原本就不是我该存在的地方。

  我知道,只要我稍有松动,等待我的,是万丈的荣耀,是坐拥天下的地位,是韬光养晦复国雪耻的美誉。但是这些,我不想要,我也不敢要。

  昨天,我去见过紫玉,或者应该叫她四姐。我叮嘱她不要告诉你我的计划,我也知道今天沐儿会回来,能在临死前再看他一眼,我知足了。

  沐儿真的懂事了很多,以后我不能拦着你,你不要再骂他了,不要苛责他,他自己会学会成长的。

  多言了。这些你都知道的。

  可是,我真的还想跟你多说几句话,哪怕多叫你一声大哥,都好啊。

  不知道你恨不恨我。我想,知道我是谁的那一刻你是恨我的吧,你真正的五弟,死在了我的父亲手下,而我,作为一个西栾遗子享受着他该享受的一切。

  我也特别恨我自己。真的,为什么我不是喻孤白,为什么我不是。为什么我要是颜姓的孩子,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我想,我此去,前程一片孤寂吧。但也是我最好的选择。就像紫玉姐姐执意要嫁到西暨一样,我们不能再留在洛阳,留在你身边。

  或许,前路是一片漆黑茫茫无光,但我身后,一定是光,因为我的身后,有你在。我想,你一直在,你答应过我,你一直都会在的。

  保护了我十三年,今天,就让你这个以假乱真的弟弟,最后,帮你一次,保护你一次。

  也算是我,为他,赎今生的罪孽。

  但是哥,你不会知道,我这一腔苦楚无处诉说。我欲枝头抱香死,怎奈吹堕北风中?那便,随风而去吧。”

  读罢,喻孤箫手一软,那张纸落在了地上。

  你面前,也是光。

  喻孤箫微闭双眼,心中默念着。

  “哥……”

  喻孤箫听见喻孤沐的声音,缓缓地抬起头来,拉着喻孤沐的手臂把他拉到自己面前,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泪。

  “别怕,哥在呢。”

  “沐儿不怕了。”喻孤沐低下头,失声痛哭。他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回来的再早一点,哪怕只有一点,或许喻孤白就不会遇险了。可是,事已至此,什么也不能再改变了。

  “你留在这里打点府上的事情,我去见父皇。”喻孤箫轻声道,又看了看季迎江,让他也留在这里。

  吩咐完,喻孤箫缓缓地起身,刚直起身子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喻孤沐和季迎江慌了神,连忙上去扶住他,焦急地询问。

  喻孤箫伸手去揉了揉脑后,缓缓地睁开眼睛,轻松地笑了笑,“没事儿……”

  尽管如此,喻孤箫还是不顾季迎江的阻拦,执意一个人进了宫。

  喻泰已经听到消息了,正等着喻孤箫前来。喻孤箫一进去,看到喻泰急切的眼神,悲痛一下子涌上来,他在门口颓然地跪下来。

  喻泰站起身,在余方的搀扶下缓缓地走过去,低头看着低声啜泣的喻孤箫。

  “父皇……”喻孤箫痛哭,“孤白一直都没有和西栾王串通……是我误会他了……”

  喻泰弯下身去,用力拉喻孤箫起来,喻孤箫颓丧地低着头,眼泪倏倏地落下。

  “不要自责了,朕要谢谢你。如果不是你这几年一直这么疼他,他可能不会这么做的。他做这些,全都是为了你。”

  喻孤箫缓缓地抬起头。

  “传旨,安亲王为国捐躯,厚葬。”

  “父皇……”喻孤箫又落下泪来,他来就是想请求喻泰道恩典,喻泰的旨意,也是他能为喻孤白做的最后的事。“儿臣替孤白谢父皇隆恩!”

  “不用你替他谢,他也朕的儿子。”


  (https://www.23hh.com/book/214/214190/1108932.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