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五章 风止（一）
洛凝儿被押进了刑部大牢。喻孤箫嘱咐靳棠不要提审，也不许为难，不是因为已经事实清楚不需要再审讯，只是因为，他想见她，他想见到完好的她。
从兴庆宫出来，去安王府传完旨意，他便起身去了刑部大牢。这次他没有执意自己一个人去，他感觉得到自己现在的状况，可能撑不住。
再次走进这里，喻孤箫甚至都已经完全习惯了这里的光线，这里的气息，这里的一切。
女牢在另一侧，季迎江提着灯，喻孤箫没有让靳棠跟进来，靳棠知道喻孤箫的意思，没有固执，由他去了。
洛凝儿还穿着那一身衣裳，淡雅素净，正衬她的美貌。但是，今日的她与以往皆不一样，在喻孤箫眼里，心里，她都已经变了模样。
喻孤箫隔着牢门看着她，她正背对着牢门，笔直地站立着，微微仰着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你果然来了。”洛凝儿轻声道，语气平淡地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没有恐惧，没有沮丧，倒像是在跟相约见面的故友说话。
喻孤箫回头看了看季迎江，季迎江会意，上前去把牢门打开。喻孤箫缓缓踱了进去，季迎江稍稍后撤，提着灯守在门外。
直到喻孤箫走到洛凝儿身后，她才缓缓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出人意料的笑意。
喻孤箫微微皱眉，凝视着眼前这个女人。
“没想到你来的那么早。”洛凝儿轻声道。
喻孤箫低下头，在牢中踱了几步，打量着牢中。
“没想到你现在竟然如此淡然，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喻孤箫背着手，背对着洛凝儿，沉声道。
“那你以为我要怎样呢？声嘶力竭地哭嚎，还是低声下气地求你救我？”
“沐儿去我的书房偷兵符那天晚上，我就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难受，想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种被自己最亲近，最疼爱的人背叛的滋味，只能自己苦咽。”喻孤箫微微仰起头，看着漆黑一片的房顶。
“你是说我应该难过，我给予重托的两个人，都背叛了我吗？”
“不，”喻孤箫缓缓地转过身，看着洛凝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我是想告诉你，当紫玉告诉我真相的时候，我的感受。”
洛凝儿苦笑着低下头，“但是喻孤白到最后依然站在你这边，反而是我，被他骗了。”
“可是你有真心对过他吗？”喻孤箫沉声道，“你被他骗了，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他，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和他有着同样的血脉的是你，和他朝夕相处的也是你，我不相信他没有流露出过一点异常，只是你没有察觉到罢了。但是你如此聪明，为何会察觉不到呢？”
“喻孤沐投靠喻孤睿的时候，你不也没有察觉到吗？”洛凝儿反驳道，“信任，只会蒙蔽人的眼睛。背叛你的，不可能是敌人，只能是和你最亲近，你最相信的人。因为相信，我不会去怀疑，不怀疑，根本看不到他的异常。”
“两年心血，毁于一旦，你心里真的如我所见这般平静吗？”喻孤箫凝视着洛凝儿，有些惊讶。
“心死如灰，还会起波澜吗？”洛凝儿抬起头，也凝视着喻孤箫的眼睛，脸上泛着的淡淡的笑意，掩饰着所有的悲痛和遗憾。
“其实你最大的错，不是相信了孤白，而是对我心软了。”喻孤箫声音柔和下来，“你其实有更好的路子的，和喻孤睿联手杀了我，然后再利用处置喻孤睿，那时，皇位就落在了孤白手里，复仇，岂不是轻而易举？”
洛凝儿微微一笑，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我不是冷血的杀手，我也不是一个眼中只有利益的谋士，我有感情，也有自己的底线，我不会去伤害我不想伤害的人。”
“你也一样，不是吗？”洛凝儿问道。
喻孤箫缓缓地转过身背对着洛凝儿。
“我记得，你曾经说起过妲己。你说你羡慕商纣王能和爱的人共度一生，携手共赴黄泉。你还说，只有像妲己那样祸国殃民的女子才能算是天下人的灾星。那时候我在想，等我所谋之事成功那天，你也许会改变想法，因为我，原本就是为了祸乱大宁朝而生的灾星。”
“就算你是妲己，可是我不是商纣王。”喻孤箫缓缓地低下头，轻声道。
洛凝儿缓缓走到他面前，看着他的脸，轻声问道：“你爱过我吗？”
喻孤箫抬头，撞上洛凝儿平淡如水的目光，心头一颤。
他，怎会没有爱过？这个和他一起经历过生死，这个曾坐在他身边开解她让他平缓心中怒意和愁绪，这个曾让他惊叹的女子。自从嗅到她身上阿末香的气息时，他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洛凝儿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流转的眼波，看到他眼中的犹豫不决，脸上绽开笑意。
“你看，我也不是一无所获。”洛凝儿笑着转过身，“至少我想留住的人，曾经也爱过我。”
“谢谢你来送我。”洛凝儿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喻孤箫看着她的侧脸，看到她脸上滑下来的那颗眼泪，心里一阵酸楚。
“也谢谢你，留住一个亡国公主最后的尊严和体面。”
喻孤箫沉默地看着她，眼角也有些湿润。
“虽然，从西栾灭国那天我就知道自己不再是什么公主了，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是颜凝月。但我也忘不了，我做洛凝儿的这段日子里，爱过我的，和我爱过的每一个人。”
“凝儿，”喻孤箫有些哽咽，“尽管我知道就算我现在说救你出去你也不会答应，但是我还想告诉你，只要你愿意，我会不顾一切救你出去，哪怕赌上我的前程，甚至性命。”
“我值得吗？”
“洛凝儿值得，颜凝月也值得。”喻孤箫坚定地道。到现在他依然记得那晚洛凝儿口中的颜凝月，他感慨过如此聪慧完美是女子竟然葬送在西栾烽火之中，他为她震惊过，为她惋惜过，她曾经触及到他心中嘴柔软的地方，洛凝儿也一样。
洛凝儿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带着满足和快乐。
“那，你亲自送我，送她，离开这里吧。”洛凝儿一步一步走到喻孤箫面前，抬起头看着他，袖中摸出一把匕首，递到喻孤箫手里。
喻孤箫触到冰凉的刀刃，心里一阵凄寒。他没有接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洛凝儿，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
“其他人，没有资格杀了她，只有你，配拿这把刀。”洛凝儿拉起喻孤箫的手，把刀柄塞到了他手里。
喻孤箫缓缓地低下头，看着手里的匕首。
“来世，我再也不要做颜凝月了，若是情长，今生负了就负了，来世，若能相遇，但愿你还记得。”洛凝儿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喻孤箫的手，放在自己的脖颈处，刀刃抵在皮肉上。
喻孤箫的手开始打颤，全身都在打颤，眼泪涌上来，面前的洛凝儿也变得模糊起来。
洛凝儿笑起来，她知道他心软了。
喻孤箫看到洛凝儿笑着，却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他紧紧地皱眉，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洛凝儿死死地攥住手，割破了她的喉咙，鲜血迸溅，溅到了他的脸上。
被紧紧握住的那只手，突然被放开了，而手里，还捏着那把刀，只是现在沾满了鲜血。喻孤箫僵住了，眼看着洛凝儿在自己面前倒下，眼看着自己的脚下血流成河。
手一松，手里的刀滑落，刀尖插在地上的草芥上，晃了一晃倒了下去。
“殿下！”
季迎江听到声响才跑过来，看到眼前的景象有些发愣。
喻孤箫像个木人一般一动不动，只是脸上的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
她，死在了自己面前。而且，是自己握着的刀，杀了她。
不管她是洛凝儿，还是颜凝月，他从来没想过要杀了她……
“殿下？”
喻孤箫听见季迎江的声音，缓过神来，缓缓地闭上眼睛。
“迎江，你亲自来收拾这里，不要，让刑部的人插手……”季迎江感觉喻孤箫有些喘不过气，“不要让任何人，随意碰她……”
说罢，喻孤箫倒在了季迎江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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