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蒋泽胜：我们离婚了

　　2014年3月27日，在这个冬日渐远，万物却仍未复苏的初春的下午，蒋泽胜和王冬如离婚了。

　　从荔秀区民政局走出来的时候，天突然阴沉起来，又飘起一点细雨。路上行人不多，对面施工的工地上弥漫着粉尘似的烟雾。

　　泽胜跟在冬如后面，先是一条小路，接着到了车水马龙的大马路。王冬如停下来，转身对着蒋泽胜。“离婚后，我真的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好……”，还没说完，就已哽咽，“我们都要过好，因为只有我们都过好了，才可以更好地照顾小姿”。

　　小姿是他们的女儿，这一刻她正在东北外婆家——离这几千公里的的一个县城。去年9月后，冬如把阿姿强行带回她妈妈那里，自此泽胜再没有见过女儿。

　　看着冬如微红的眼圈、憔悴的脸庞，泽胜觉得突然心里空空的，不管不顾一把把她拉过来，抱住。

　　以前每到分别的时候，冬如和泽胜都会拥抱。泽胜从黑龙江去广州时，泽胜从广州回湖南时，冬如都会给泽胜大大的拥抱。而这一次，泽胜主动了，也许次过后，就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这难道是仪式感？泽胜的脑海这时后才不会浮现仪式感这个词语。此时，他的头脑有点空白，有点短路。此时，他们已经有一年没有过拥抱了，此刻，泽胜就是想抱抱这个熟悉而陌生的躯体。

　　冬如并没有躲避，她把头深埋在泽胜的脖子下方，手臂却已不会抱泽胜的腰，就这样任由自己的前夫揽入怀中。泽胜嘴里呢喃着回应：“是，今后我们都要过好各自的生活，是我对不起你。”趁冬如的眼泪还未滑落到他的衣衫上时，也趁这次拥抱的热度不至于上升到尴尬的地步，他分开了这次拥抱，快步先行离开了。

　　泽胜没仔细看离婚证，他没勇气看上面写了什么，就把它揣到袋子里。一路上，乌云越来越黑，越压越低，泽胜感觉离婚证像块会蹦跳的石头，可以随时像闪电一样击中自己的脑袋。

　　离婚协议上，泽胜做了全面的让步，一起买的房子给了冬如，女儿的抚养权也给了冬如。没有拿到离婚证前，他还有点心疼将要失去房子，还有点害怕失去陪伴孩子成长的机会，害怕失去可以预计的将来。然而，在民政局签字的那一刻，泽胜突然发现自己最怕失去的并不是这些。

　　他脑海里是记得起冬如的好的，冬如留给他那么多可以回忆的，可以让他放不下的东西。可是，他却没有多少可以留给冬如值得惦记的东西——还从没得及在家里做一顿饭菜摆桌上等她；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嘴里有多损她就内心有多在乎她；还没来得及在某一次吵闹之后回来主动真诚跟她说对不起。泽胜心里最大的恐惧就是知道自己恐怕再也不能弥补这些遗憾了——这些没说过的话，没做过的事，泽胜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跟她说，没有机会为她做了。

　　在民政局的时候，泽胜还期待剧情会反转：她会以离婚协议条款不对，或者没有带户口本为理由，愤然转身离开。对，以前有一次他们吵着要离婚，冬如就这样巧妙拒绝过。然而，这一次，这一切没有发生，冬如整个过程都很平静，面无表情，像是计划了很久，一切都本该如此的样子。签最后一个名的时候，当着民政局经办人员的面，泽胜问她是不是确定要签，她沉默了三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点头很轻微，那种轻微你使劲瞪着看才能察觉得到。

　　泽胜一走回办公室，雨就开始下大了。是的，泽胜只是请了一小会假，抽个小空隙就把这件大事办了。他立马回到办公室，一路上心情波澜起伏，离婚的事情，他都还没得及告诉朋友、同事，甚至父母都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更需要努力工作。这个城市中，他曾经最可以倚靠的，最相信的人转身走了。今后，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这份工作了。泽胜在政府部门上班，一名小小的公务员，工作还算体面。研究生毕业后，泽胜就通过公招考上了公务员，先是在另外一个单位，后面因为领导赏识，就来了这里。这是一个比较重要的部门，他干的是文秘工作，其实也和流水线工人类似：每一份办公内网的文件都要经过他的把关再发给局领导；同时，他还负责很多全局性大部头文件的起草。泽胜他有时候很累，女儿出生时他的陪产假都只休了一半，因为实在太多活了，领导也很仰仗他。他时常感觉自己很重要，哪怕出去2个小时，也会有不少文件累积在这里需要处理。在今天这个时候，他更需要用忙碌的工作来麻痹自己。

　　拿起鼠标，外面已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泽胜想，这是在祭奠他和冬如逝去的再也找不回的爱情的吧。那个陪自己吃过苦，流过泪，奋斗过的女人，就这样成了陌路人。

　　想到这里，泽胜五味杂陈，根本无法静下心来工作。

　　其实，在他们分居的过去7个月中，很多东西都在预示着这个结局。请中间人居间协调的时间是在日，可笑的光棍节，协调主题由调解矛盾很快地转移到如何达成离婚协议上。刚吵架分开那段，泽胜买了一个手镯准备给冬如作为道歉礼物，可一直没机会送给冬如，手镯竟然在元旦节给摔碎了；他一直想再去韶关，冬如那时候已经怀了阿姿却还不知自己有身孕的情况下他们一起去那里旅游了，他想效仿别人去南华寺还一个愿，但一直没成行。阳台的那颗他们一起买的树，慢慢泛黄，泽胜怎么使劲浇水怎么施肥都救不活，3月20日的时候叶子开始掉了一半，彻底枯萎，连同枯萎的还有陪着他们一起搬过2次家都摆在卧室床前的金钱树。

　　下班了，泽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家。在这个新家中，他已经一个人居住了7个月。

　　这个房子是两年前买的。房子花光了泽胜和冬如当时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亲朋好友的钱才凑上了首付。房子去年刚刚收楼，这里的装修都是泽胜费尽心血设计的，这里的家具都是他精挑细选的。装修好之后，泽胜搬进来了，可冬如从头至尾还没进来住过。在准备搬进来的前几天，还住在出租房中的他们吵架了，冬如就趁着休假带着女儿回去黑龙江了，就那么悄悄的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走了，哪怕休假归来，也从来没有到这个房子来住过一天。泽胜不知道冬如居住在哪里。

　　而今，他就要从这里搬走了——房子是冬如的了，泽胜在民政局向冬如承诺5天就从这里搬走。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最终要这样？泽胜反复问自己。他开了电脑，登录了QQ，不自觉的点进了冬如的QQ空间。空间的背景音乐“troubleisafriend”自动地循环播放，泽胜听着歌一遍一遍的看冬如写的日志。

　　其实，冬如并不是文笔秀美那种，她是活泼外向粗线条的北方人，并不温婉细腻。但是，看过这些原创日志，泽胜发现她在不断提高。可能以前冬如发表这些日志的时候，泽胜就没有仔细看过，现在来看，突然发现冬如饱受他诟病的文笔也还不错,文字还挺有韵味的。

　　结婚那年，她写到“2009年，近6年爱情长跑，我们在国徽下宣誓步入婚姻殿堂，月5日，无论是北国的小城还是南国的小镇，都洋溢着满满的祝福和快乐”，提到的那两个日子，是在冬如的黑龙江老家和泽胜的湖南老家办婚礼的日子；至于在民政局进行婚姻登记的时候，是否有在国徽下举行仪式，泽胜已经不太记得了，但是，冬如俨然记住了国徽高悬的那份庄严。

　　月31日，她在一篇文章中写独自去泡温泉：“反转过身体，仰望苍穹，身体漂浮在水面，有点窒息的感觉，起身离开，迈步向前，继续2010\"。泽胜清楚的记得，她写这篇文字的时候那个夜里他整晚没有回家。泡温泉的地方是她曾经做大学老师的地方，后来换工作了来到了市区。泽胜想到了那个场景：冬如穿越了那条他和她都曾多次穿越的北回归线去了温泉之地，带着身孕泡了一个澡，再赶回热带地区，面对仍然空无一人的家，无法抑制孤独，一个人在寒冬的夜里写下了这句话。

　　看到这里，泽胜自责，眼睛已泛红：对不起，冬如，你是如此盼望有简单的幸福，我却从未安稳的满足过你。

　　2010年3月,冬如在一篇文章写下“当木棉又开,绚烂着生命的美丽的时候，你轻轻打开记忆的背囊，将那人儿那事儿统统打包扔掉,然后重整妆容，嘴角微微上扬，继续浪漫飞舞,寻找天堂”。那是冬如第一次怀孕流产后，休假30天后重新上班的时候写下的。那时候，裸婚后的泽胜还没有房子，在冬如孕期被迫搬家后的几天，他们发生了争吵；再过了几天，冬如就流产了。但是，痛苦的冬如在休完30天病假后，选择原谅了同样痛苦的丈夫。这段文字就是冬如在身体恢复后重新上班的时候写下的。其实，泽胜有时候挺佩服冬如的，她总能整理好心情，总能散发出正能量。在如此让人黯然神伤的婚姻危机期间，她空间的主背景音乐却是一首节奏明快的英文歌曲：“troubleisafriend”。困难确实可以成为朋友吗？未必，她只是回避那些伤心事，自我调解心情。泽胜是和冬如不同的类型，这一段，他迷上了伤感情歌，老是在听《往事不要再提》《十年之后》这类歌曲，直听得肝肠寸断。

　　2012年，冬如又开始关注如何提高婚姻质量，她在日志中写到“学会交流,交流不是唠叨，这个尺度很难掌握。但总好过夫妻间的沉默。沉默，可以是妥协，也可以是蔑视。但更多是武器，可以轻易毁灭你们的感情。”2012年，对于冬如来说，是怀胎十月的一年，她有点敏感，总是小心翼翼。她渴望关心，渴望沟通，可泽胜像一个未长大的孩子，总是对他的苦口婆心很敷衍，总是对她的郑重其事若无其事。有一段时间，泽胜的母亲生病动手术，而冬如却老是要她早回来给肚子中的宝宝讲故事，进行胎教。他有时觉得不可理喻，常常挺晚回去；在她强烈要求下，胡乱编个2-3分钟的故事讲，讲完就倒头大睡。

　　2013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这一年，语言对他们的来说，是如此之少,僵尸一般的婚姻最终演变成了今天的模样。2013年整年，冬如的空间已经没有原创日志了，但是她转载了一篇文章《远嫁他乡，多年后你会明白，你失去的是什么》里面有这样的表述“随着社会的发展，远嫁已经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为了爱情，我们一时头脑发昏，不顾亲人，朋友的反对，劝告，毅然跟着一个我们认为可以终身依靠的男人，远嫁他乡”。……“你曾经和丈夫说过，要一年回去一次看父母亲人，无论多忙，回去的时间要在半个月到一个月之间。之前两三年还行，后来身边多了一个孩子，母性发作，不忍孩子劳累，丈夫也抽不出时间来，可能这时还能勉强支持。直到第二个孩子的出生，你已经完全不记得当时信誓旦旦立下的规定。或者两三年你也不曾回去，即使回去也是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留后父母的是无尽的思念……”这篇文章像极了是描述冬如本人。两人恋爱后，冬如在北方读研，而泽胜晚一年才考上南方的院校。冬如早毕业，在泽胜还没有毕业的时候就跑到泽胜就读的地方来找工作，并顺利的进了一所学校。回想一下，这些年，除了结婚那一次，他们一起回去了黑龙江，其它时间，冬如都是一个人回家乡看她父母。她没有提让泽胜陪着她回，她知道路途太远，耗时太久，路费太贵。泽胜这个时候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她没有提，并不是表示她没有期待；每次她回去归来的时候都神采奕奕的，自己却从来没有随她一起去感受那种见故人的喜悦。之后，随着怀孕、工作的原因，她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2年都没有回去一次。

　　泽胜不知道他们之间缺少点什么，总会有那么多激烈的事情发生。但泽胜内心非常清楚：冬如曾经心无杂念的爱过自己，如飞蛾扑火般地倾其所有去爱过。也许，自己永远找不到一个这样对自己的女人了。

　　有时候想起这些，泽胜就想彻底放弃自尊的对冬如说：我欠你幸福，我想还给你。然而，深夜里的这份勇气总会在第二天消失殆尽，第二天清晨，他的自尊也会睡醒。于是，他又会做出清醒的判断：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泽胜不是没有试探冬如，但是，他完全感受得到冬如心里的那种决绝。

　　这些天，持续的失眠，让泽胜已经精疲力竭。看着日志，听着歌曲，夜已深，他还不想睡。要搬家了，他一件一件的整理自己的东西，在发现了第一个结婚纪念日冬如送给他的“好老公证”后，他突然又发现了一个相册。那是结婚后泽胜过第一个生日时冬如送给她的：她从一楼她的办公室，笑盈盈的跑到二楼泽胜的办公室，神秘兮兮的送给他这个生日礼物。泽胜甚至都没有说声谢谢，他当时随便翻了翻，就放在一旁了。现在看到相册，发觉到处都有精心制作的痕迹，相册选取他们从恋爱到结婚后的一些代表□□件的照片，并辅以动人的文字。

　　看着一组组的图文，泽胜的心灵已经到了快崩溃的边缘。那个婚后的第一年，他把她伤得体无完肤，冬如流产就发生在那一年。看到最后一页，冬如在两人结婚照下写下这样的话:“尽管这份爱有时候让我遍体鳞伤，但是到今天，我都无怨无悔。老公，我爱你！”看到这里，泽胜的全身像是被电流击中一样，他开始像一个小孩一样毫无顾忌的大声哭了起来，已经全然顾不了这会影响邻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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