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 李从龙科考记 四
第045李从龙科考记（四）
次日，蒙学塾师带领李从龙、孙兼甫等六名童生来到肤施蒙学别院。别院房屋彼此连通，十数少年青壮三三两两聚集杂乱方桌，再仔细观察，每人手中都捧有一卷书，或闭眼默背，或细声探讨。蒙学塾师向六童生解释说：“蒙学师资匮乏，一切只能靠你们自学，多与同学交流，互相进步。”
说罢，蒙学塾师扬声喊来一名少年：“高一功，二月童生考的同学，你来接管一下。”
某方桌前，十六七岁英姿少年起身快步走来，行至蒙学塾师前两步停顿，五指并拢行遮眉军礼：“欢迎加入辛末年甲字队。”
六名童生杂乱回礼，其中李从龙也随众模仿孙兼甫举止莫名其妙抬手。蒙学塾师见状呵呵笑笑，向六童生介绍说：“蒙学中学都仿照太平军军制，以队什为编制。中学学堂定在长安，可因为种种因素，须在蒙学缓待几日，暂编入辛末年甲字队。辛末年甲字队，名如其意成立于去年冬日，囊括所有有志续读中学者。高一功是辛末年甲字队队尉，辖管延安中学肤施分部所有零碎事务，有事找他没错。”
高一功与蒙学塾师交接完毕，回头安抚六童生说：“咱们虽然年龄相差无数，但目的都是科考，今后务必团结友爱。你们初来乍到，想来都有无数疑问，莫要藏在心里，尽管问我。”
童生相顾缄默，唯独孙兼甫借机询问：“队尉是哪里人？”
高一功实话实说：“米脂县人，原延绥镇与延安府交界那地儿。”
孙兼甫晓得郑义起家米脂县，听到米脂不禁双眼一亮：“队尉几时参加义军？”
高一功笑说：“怕是比你早。好了，这位仁兄不要再刨根问底啦，先谈公事。听你口音，不似肤施本县，来肤施后有无困难之处？”
孙兼甫知趣停止追问：“太平军管吃管住，没甚难处。”
绥德县毗邻米脂县，李从龙或主动或被动了解米脂“常一千，艾八百，高杜各占半道街”现状，心思高一功与高立功与姓，彼此或当有或远或疏亲戚关系。李从龙泛起小心思，大胆高声直诉心中苦闷：“队尉，咱们考秀才为何学数学这种小道？”
高一功不是初次遇见这种疑问，熟练回答说：“或许仁兄已知，或许仁兄不知，大将军重实务而轻虚言，素来鄙弃东林党高举道德大旗却不能治国安民，所以我太平军科举一改八股文弊病，内容与世俗民生紧密相连。”
李从龙显然不理解郑义实务思维，反问高一功说：“数学于治国安民何益，自古以来，未闻谁人能以数治国。”
高一功呵呵轻笑：“我太平军就是以数治国。大家伙儿赴考肤施，沿途不知有没有见识过各样各式的大大小小棱堡。我太平军曾有一则笑话嘲讽官兵，说把棱堡图纸丢在杨鹤、熊明遇面前，他们也看不懂棱堡的奥妙，无法仿造真正的棱堡。原因为何？棱堡之妙不在于其棱角形状范本，而在于以数学计算火力密度，最大化利用我方既有火炮火铳削弱敌方。哪怕棱堡让给官兵，他们也无法合理运用棱堡固守，因为棱堡的建设方案，必须考虑我方火铳射速、火炮射速，火铳一分钟射击三发与一分钟射击一发完全是不同概念。”
李从龙有点懵：“棱堡？”
高一功点头：“棱堡真正核心是数学，以数学来规划火力，以数学来指挥战斗。”
以数治军？这概念倒是新鲜。
李从龙不懂火器时代军事战术，略过棱堡不谈：“那曲线呢，椭圆双曲线抛物线什么的？”
高一功解释说：“抛物线更重要，火炮炮弹不就是抛物线？不懂抛物线怎么来铸造新火炮，怎么来炮轰城池？”
李从龙更加茫然，但高一功一席话令他了解太平军重视数学的根源，疑惑说：“数学既是太平军核心，那么定为官学任人研读，是不是有点不妥？”
高一功耸肩摊手，说：“没办法，基础数学不难，九章算术加圆周率推算，再禁止也不能阻碍敌军运用数学。既然没办法阻止别人学习数学，那就只能更努力学习数学，推广数学令更多人学习，以绝对数量压倒对方。”
李从龙终是不服：“军事或许如此，文政呢？”
高一功言辞充满不屑：“文政也是一样。伏羲则河图，文王演八卦，孔丘注易经，不学数学也配说读书人？”
李从龙自然仍不服，正想反驳忽而记起李时馨不要惹祸嘱咐，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说的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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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立功率军镇戍宁夏，是太平军体系声名卓著将领。
高一功虽然不曾表明他与高立功之间关系，可或隐或显联系已经令李从龙等童生看清形势，不管年龄长幼都放低姿态接受高一功管辖。
别院二十余童生就学习态度来说大略分为两派。
一派类如孙兼甫，孙兼甫是对朱明王朝没甚恩情的贫寒不第书生，他赴考肤施目的很明确，就是“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考太平军的秀才做太平军的官。孙兼甫私下诚然非议太平军科考内容种种不妥，可更明白应试教育的投上所好精髓，考官考什么那就学什么，数学自然学内容再生疏再晦涩，努力学就是。
另一派则类如李从龙，出于趋利避害心理保住自家既有乡绅地位才来投太平军，心底仍然对朱明王朝旧有秩序恋恋不舍，信奉四书五经八股文价值体系。李从龙看不懂数学自然学，更厌烦歪理邪说抨击四书五经八股文科举的人文学，若非顾忌拖累家族，李从龙早就骂娘拍拍屁股回家了。可现实是形势比人强，李从龙只能忍住厌恶情绪，消极学习态度待在肤施厮混度日。
因为前路选择不同，李从龙、孙兼甫编入中学肤施分部后渐行渐远，课余联系越来越少。
崇祯五年二月末，李从龙孤自杵着脑袋发愣时忽见孙兼甫蹑手蹑脚走来，不禁笑说：“仲甫兄，你这是选入了锦衣卫？”
孙兼甫竖起食指在嘴前，嘘声示意李从龙小点动静。
李从龙奇怪追问：“怎么了？”
孙兼甫不答反问：“学弟房间可有外人？”
李从龙答说：“只我一人，仲甫兄有话尽管说。”
孙兼甫略略放心，与李从龙面对面坐后说：“近些日与学弟少有来往，却是因为撞见了同乡故人。肤施蒙学有一塾师，与我同姓姓孙，名唤孙可望，原来也是我延长县不第书生。孙可望比我幸运，早早投了太平军，若非彼时受到张献忠党羽拖累，他早就和赵胜一样成为大将军身前红人。不过，孙可望如今诚然只是蒙学塾师，可绝不能小瞧了他，要知道肤施蒙学由大将军亲领教谕一职，由延安府知府艾道宁领衔训导一职，蒙学塾师地位堪比前朝翰林，最清贵不过。”
绥德县曾由张献忠戍守，李从龙自然而然最熟悉张献忠，不禁反驳孙兼甫说：“张献忠自伏击洪承畴建功之后，官路步步高升，扶摇直上青云，何来拖累孙可望之说？”
孙兼甫解释说：“越是如此，孙可望越无法重用。制衡，大将军得讲究制衡，孙可望与张献忠皆出于西营八大王而非米脂直系，焉能军政齐时重用？”
李从龙不懂太平军权利分布，哦了一声不再质问。
孙兼甫继续说：“孙可望如今是清贵翰林，年前虽然协助锦衣卫侦破王嘉胤军械案，可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道。翰林清贵在于亲近皇帝，若不间或显示存在，早晚要被人抢走圣恩。军政里有张献忠，孙可望不便插足，文事内政也颇有忌讳，想吸引大将军注意力只能做翰林老本行之事。”
孙兼甫说罢，意味深长望向李从龙。
李从龙没听懂孙兼甫暗示，疑惑问：“什么老本行？”
孙兼甫附耳小声说：“从龙之功莫若劝进，大将军兼并关西七府三边，已可称王建号了！”
李从龙一惊，继而摇头说：“我等不过新入学童生，岂能牵扯如此大事。”
李从龙牢记李时馨嘱咐，他来肤施只是为保宗族乱世中安全传承，而非冒险博取从龙之功。劝进之事当然令人艳羡，可等太平军兵败，只会带给宗族灭门之祸，区区改名金蝉脱壳之法，绝对无法遮蔽劝进贼臣之罪。为了保命，为了宗族，还是不牵连这等事为妙。
孙兼甫貌似没有觉察李从龙言辞背后的坚决，又详细解释说：“事由孙可望牵头，我等童生随后附声，有何不可。”
李从龙只是摇头婉拒。
孙兼甫见劝不动李从龙，愤愤讥讽刺激：“区区劝进附声，有甚可怕。学弟如此抗拒，莫非首鼠两端看衰大将军？”
李从龙固然视郑义为黄巢，可这话绝不能当众说出。
李从龙脑筋急速转动，不软不硬反击孙兼甫：“无所谓看好看衰，我等书生读圣贤书忧天下事，赴考肤施辅佐大将军救济陕西六百万百姓而已。之所以不愿劝进，却是觉得大将军心思颇似前朝太祖洪武革命，走的是‘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路子，莽撞劝进只会带给大将军反感。”
孙兼甫顿时哑口无言，心底不禁泛起一丝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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