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小方眼中的光只亮了一瞬，青禾就再次抬手一指桌子上的“不嫁”两个字，然后指了指小方。
小方便成为了第二个放气的气球。
青禾的意思是不嫁云朵，也不嫁小方。
小方显然比云朵的涵养好得多，或者说他比大多数人的涵养都好，好过头，也可以换个词叫做隐忍，没人能让他激动，他心里想什么永远不会表露出来，他坐在椅子里端着酒杯，喝了一口，捏着酒杯低着头道：“那个人是谁？”
什么那个人？青禾现出迷惑的神情。
云朵听懂了，大声喝问：“你的心上人是谁？”
青禾心底不知为何浮现出龙戟的脸来，这让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云朵继续不高兴地大声喝道：“你心里有人了是不是？要不然怎么会连我都不喜欢？”
这是什么逻辑，不喜欢你就证明我心上有人？我非要在你们俩个之间选一个？难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比不上你们？自大也不是这样的。青禾俏脸生寒，我就是不嫁给你又怎么样！穆青禾什么时候任人摆布过？
小方看气氛有些僵，缓和下语气道：“云朵，青禾，今天是除夕，罢了，我们不谈这些，至少好好过了这个年，嗯？”
云朵哼了一声，愤愤坐了下去。
青禾看着俩人的反应有些明白，看似软糯单纯的少年，其实骨子里深藏着一丝霸道凶狠，以及偏执，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味，而小方骨子里则良善些。
青禾也坐下，不停夹菜吃菜。
这些菜都是青禾做的，她还是第一次为别人做这么丰盛的菜，弟弟小武都没吃过她做的菜啊！他们不吃，她来吃，吃光它，让他们没得吃！
小方见青禾赌气吃菜的样子不由得好笑，给青禾盛了一碗菠菜汤，“喝口汤，没人跟你抢。”
青禾气鼓鼓地抢过来。
她当然要喝，这本来就是她做的汤。
小方道：“在下说句心里话，能认识你们俩个，不管以后怎样，此刻心中总是欢喜的。”将脸庞转向云朵。
云朵便道：“我也是。”
小方道：“青禾，我们今天这样做也许惹你不快了，这实在是我始料未及，我以为你醒来后没有提及我为你治疗的事情，便是默认了我们的将来，我又想你是个姑娘家，脸皮薄不好说，便想等除夕时由我开口提亲，我原本还想问你父母在何处，想要登门拜访……”苦笑一声，道，“却忘了你不是一般女子，想来你醒后不提并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压根不在乎吧？”
青禾重重点头。
“那你让我抱你洗澡，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小方的眼神有些莫名的悲伤。
青禾又点头。
小方把眼里的悲伤掩去，为青禾担忧起来，道：“你这样的性子，我只怕你将来要吃亏。”
云朵抢道：“直接说了吧，你被男人看过，以后可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也不要表现出不在乎的样子来，要不然有些男人会以为你是……”
云朵没往下说，想来下面不是什么好词，青禾猜大概是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淫/荡一类的吧？
放下汤碗，用手指头沾了酒水在桌上写：别人怎么看我，与我何干？
小方笑了：“你的性格还真有些男子气概，比男人还要豪爽坚强，喜欢你的人自然极喜欢，讨厌你的人却也会讨厌到骨子里。”
云朵想起第一次见到青禾时，青禾身受箭伤，那箭不像普通百姓能拥有的式样，显然青禾不是什么普通女子，她也跟他们俩个一样，是大有来历之人。他想，我若有一天能回西岚，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出穆青禾的家世背景，从她父母家族入手，不怕她不嫁给我。可若用强，青禾这样刚烈的性子未必屈服，万一鱼死网破，什么都没捞到，那就不好办了。穆青禾无疑引起了云朵的征服欲，对待这样强悍的女人应该怎么办呢？云朵默默沉吟不语。
小方道：“你的嗓子好得慢，不过再有个七八天也差不多了，你这几天多喝水，腿伤不能受寒，以后若是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云朵奇道：“小方哥哥嘱咐这些干什么？难道你要离开吗？”
小方叹道：“不是我要离开，恐怕是青禾要走了吧？”小方比云朵想得深，他们俩既然表明对青禾的情意，青禾不接受，肯定是呆不下去的，况且青禾的伤好了，肯定要去办事。就像一只小鸟长好了翅膀就要去飞翔一样，它所拥有的蓝天是更加广阔，更加辽远的，没有人能阻止它的飞翔。
青禾这样的人，小方是留不住的。所以小方几乎有些恨这样性子的青禾。
可青禾若不是这样的人，小方也不会喜欢她。
云朵有一句话说对了，他说你别忘了你的身份。
云朵也许知道他的身份，也许不知道，这不重要，关键是云朵点醒了他。他一想到自己的身份就觉得确实不应留青禾在身边，青禾值得更好的男人，而不是跟着他。像他这样的人，今晚睡了不知能否看见明早太阳的人，就适合一个人孤老，他可以想见有一天他老了，须发皆白，满脸皱纹，步履蹒跚，弯腰驼背，耳聋眼花，他一个人喝酒，一个人看日升日落，一个人赏花开花败，一个人倚桥吟诗，一个人舟上吹风，一个人默默地死去。他是如此寂寞又如此可怜，如此自卑又如此高傲，以至于他不敢把任何一个人拉过来陪他一起承受。
还好他现在对青禾的喜欢也只是淡淡的，只是有好感，只是看见她开心自己就开心而已，还好。
他并没有很深地爱过任何一个女子——这真是一件非常值得庆贺的事情。
小方在片刻间就理清了思绪，他对自己向来够狠。
“青禾妹子，你的来历我不问，不过我能看出你的身手是经过系统的训练，只是差了点实战经验。”
实战经验？青禾心想，跟这个世界的人比起来，自己确实还缺少杀人的经验。
“我的剑术不重招式，更重实战，你学得很快，我有一本书，是我和几个朋友一起记载的笔记，平常想到什么招式碰见什么稀奇古怪的兵器就记下来，我想送给你，你若有机会，把它传给合适的人，也不枉费我们当初的一番心血，吃完饭请你随我去取书。”
青禾一听有武功秘籍，眼睛一亮，拿着手帕一抹嘴巴，表示现在就吃完了。
小方便领着青禾去了自己房中。
小方的房间青禾很熟悉，刚醒过来的时候她就住在小方房里。与那一次相比，如今房内的药材少了些，收拾得很整洁，床头边像往常一样点了一炉香，窗明几净，熏香缭绕，纱帐重重，彷如仙境。小方在这飘渺的仙境中走着，一身白衣飘啊飘的，更像欲乘风归去的神仙了。
青禾很快发现小方走路的姿势很不同，按照某种看不懂的规律在走，每一步都踩在奇怪的地方，青禾得了小方的吩咐不敢妄动，呆在门口看着，他每走一步，不知何处便传来咯吱一声极细微的轻响。小方走到紫檀木桌前，右掌一拍地砖。只见床后的墙面忽然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青禾吓了一跳，想不到这看似无奇的房间另有乾坤。
小方向青禾招了招手，青禾随他进入密道。
地道的墙上装了油灯，昏暗的光，也不觉气闷，看来这里是通风的。青禾手扶着墙，紧跟在小方身后。小方没有回头，背对着她伸出手来。
青禾摇了摇头，表示不用拉着她。
小方的手固执地伸着，青禾才想起他看不见她摇头。
便索性伸出手去，搭上他的手。
他的手干燥温暖，跟龙戟的粗糙完全不同的感觉，手指修长，不见骨节，这真是青禾见过的最漂亮的男人的手。可惜这双手也有许多握剑形成的茧子，否则真是完美。
他拉着她，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昏暗的地道里走着。
青禾并没有问要去哪，也没有问你为什么在房间里修一个密道，她什么都没有问，她远比自己想象中更加信任他，信任这个名字长相俱不知道的男人。
走了很久，小方带着她七拐八拐，推开一道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来到了室外。
凡尘俗世里的鞭炮声听不见，外面是一片梅林，幽香阵阵，月光下梅花开得冷冷清清，梅林中有一间屋子，红瓦青砖，墙上爬满枯萎的爬山虎，想来夏季到来，该是多么美丽的一座绿房子。
小方拉着青禾的手，一步一步，从梅林中走向那座房子。
青禾若是精通五行八卦便会看出这些梅树栽种的位置很蹊跷，她不懂那些，只觉得芳香扑鼻，细嗅又杳无踪迹，梅花开得像某种精灵，跟她捉迷藏。
黑夜，幽光，月亮，梅花，这景象让青禾心中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诗情画意，不由得想起一句诗，张口便念了出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小方大震，回头看她。
青禾一时还不明白，便道：“怎么了？”
小方没有回答，眼里的光比月光更亮，身周是雪白的梅花，脸上的飞鹰昂起，像是雄鹰要飞上天了。
青禾被吓到了，“你干什么这样看我？”终于发现了哪里不对，“我能说话了？啊啊啊！”
青禾叫起来，跳着脚，欢快地在梅林里蹦来蹦去。
“哈哈哈……”小方看见青禾的样子不由轻笑起来。唇角轻勾，优雅，风度翩翩，这个白衣面具男子，连笑都是温温柔柔的。
青禾停止狂欢举动，转头望着他。
他的白衣发出柔柔的白光，笼罩在月光中，浑身被镀了一层银，梅花香气浓烈起来，像要把一生的灿烂在这一刻挥霍殆尽，有一片花瓣落在他肩上，他面具下露出的耳垂、下颌、脖颈比这片梅花更白，没有一丝血色，皮肤在月光下薄得透明，简直不似真人，有一种恍惚的梦幻般的美感。
青禾受了蛊惑般伸出手，想为他拂去肩上梅花。
忽然，手被他抓住。
他不说话只是看，看着她，抓着她，等着她。
她说道：“别这样……”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挣了挣。
挣得不是很用力，因为她知道不必用力去挣他也一定会放开，他是一个绝不会勉强别人的人，他是一个很体贴很温柔的人。
果然他松了手，侧头去看别处。
面具掩盖了他的神情。
青禾一下子不知怎么办才好，她很想安慰他，可惜她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说白了青禾到现在都不太相信小方会喜欢她，她觉得自己这样强悍不可爱的女子没有什么吸引异性的地方。小方是为了什么要娶她呢？他能说出喜欢她哪里吗？只是一时迷惑而已。
后来，时光荏苒，岁月变迁，关于那天的事情青禾很多细节都不记得了，她不太记得拿到那本书时发现书内不仅记载了武功还记载许多攻城器械和阵法之后的欣喜，她不太记得进屋后小方又跟她说了什么，她不太记得回去后云朵是怎么抱怨他们去了那么久，她只记得那年除夕夜，有一片梅花瓣落在一白衣人肩头，那片梅花白得就像那晚的月光。
很多年以后青禾常常想，如果那天晚上，她为他拂去肩头梅花，他抓住她的手，他最终没有松开，会怎样。
如果是龙戟，就是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松开。
小方不是龙戟，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也只有那么一个人叫做龙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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