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番外 嘉河往事 二
龙三爷带领龙家军去嘉河城休整，遇见一个奇特的少年，这个奇特的少年忽然跪在龙三爷面前。
他穿着昨天龙三爷赠给他的灰布棉衣，腰间扎了一条麻绳，衣服大，人小，衬得身子骨更瘦弱不堪，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清澈，依然凶狠，依然像一匹恶狼。他手里仍旧握着那把缺了口的砍柴刀，直挺挺跪在那，说话时牢牢盯住龙三爷，用一头狼盯住猎物的那种眼神。龙三爷相信他绝无恶意，他这样的眼神也许只是因为他还没学会怎么表达和善。
龙三爷早心里有数：“你要加入龙家军？”
少年点头，点头的时候，化了的雪水顺着头发流下来，钻进脖颈，他毫无反应，仿佛不觉寒冷。
也许不是不觉寒冷，是冷惯了，也就懒得做反应了。
“当兵的可没几个能活着回来，你要是奔着荣华富贵去的，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这不是一件容易事，参军想得到大富贵就得拼命，可你如果肯拼命，这世间什么事干不成，何必非得参军？”龙三爷说得很诚恳，他不管少年能不能听得懂这道理，他至少得先告诉他。
少年的声音很冷，不带情绪：“我要加入龙家军。”
“真当兵了，仗打起来就没头，你说不定十年八年才能见一次家人。”
这次的话有些效果，少年跪在地上微微低下头，移开目光，想了想，又抬头，“我十八岁的时候能不能回来一趟？”
龙三爷好奇地问：“为什么？”
“回来娶妻，这是我父母的遗愿。”
龙三爷觉得他很有趣，还是个孩子，就在说娶妻的事了，他的妻子想来就是昨日看见的那个年纪较大的女孩，这种环境下都没有离开他，也算对他情深意重。
龙三爷故意说道：“那可不一定，谁知道那时候是不是还活着……你为什么非要加入不可？为了报恩？感谢我们把南林国的军队打跑？”
冷清的声音传来：“为了活着。”
“你现在活不下去？”
少年回答得很快：“是。”
龙三爷暗自叹息，他何尝不知道嘉河百姓的处境？
战事未起时方家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远近闻名的望族，方家一共有五个孩子，老四老五死于战火，老二卖身为仆远离家乡，就剩这个大少爷领着妹妹过活，他明明也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嘉河断粮三年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他还有什么能力养活两个女孩呢？
龙三爷望向他手里拿的砍柴刀。
这把刀普普通通，破破烂烂，刀刃卷了，还崩了口，甚至算不上是一把刀。
昨天第一次见面他拿着这把刀，看见有军队进城二话不说先发起攻击，是不是因为他已经受够了军队？在他的观念里不管是南林兵还是东戎兵，一旦有当兵的进来，就代表要死人？所以他时时刻刻手里拿着刀。
他才十三岁，他已经懂得时时刻刻拿着一把刀杀人了。
如果龙家军不收他，他会长成什么样呢？无论怎样，龙三爷既然见到了这个好苗子，就有义务把他教好，他能感觉到这个表面冰冷的少年骨子里良知未泯。
“既然如此，那从今以后你就……”龙三爷的话刚说到这，正巧顾敬法路过，逗弄着问了一句：“你要参军，怎么证明你的诚意？”
少年凶狠的眼睛盯着顾敬法看了一会，仍然未起身，在地上跪得溜直，“我既然加入龙家军，就得姓龙。”
龙三爷无法理解少年的逻辑，谁说加入龙家军就得姓龙了？
冯长陵穿着盔甲拿着武器，要去收拾行李，从边上经过，看见少年，打招呼道：“小兄弟……”
少年一眼看见冯长陵，道：“我可以连名字也改了，我叫……”瞧着冯长陵拿的武器，脱口而出，“矛。”
众人一愣，顾敬法憋不住笑了出来：“你不会是看老冯拿个矛就叫矛吧，他那个武器不是矛，是戟！一般只有东戎军队才会用，你不认识戟？”
冯长陵拿的家伙是矛和戈的合成体，呈“卜”字形，重四十斤，是马上将领的无双利器，专破战车，比矛厉害得多。
少年道：“那我以后就叫龙戟。”
“好，我们收你了。”龙三爷早有收他之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他许是很久没被人摸头了，身躯僵硬，但并未躲开。
他正在重新适应长辈给他的好意。
“哎，不行。”顾敬法还想逗他，假意说道：“你得拿个东西出来抵押，我们才能收你。”
方家败落，再无余财，这话本是跟他开玩笑罢了，少年却当了真。
以前家里有钱的时候，方老爷喜欢收藏印章，城破家亡的那一天，方大少爷从家里带出了一块鸡血石。每天戴着，就当做爹娘还陪在身边一样。未婚妻王喧荷几次想要去，方大少爷都没舍得，这是他爹娘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他看得比命都重。
爹娘死前，这东西在一堆宝物中毫不起眼，爹娘死后，什么都没了，这东西就变成唯一的念想。
他曾经发过誓，石在人在。
他睡不着的时候，饥饿难忍的时候，杀人的时候……摸着小小的一块石头，就重获支撑下去的勇气。
紧紧攥了一下拳头。
抬起头看了一眼顾敬法，片刻间有了决定，神色坚定地把石头递给顾敬法。
顾敬法接过去，见是一块表面被打磨得很光滑的圆柱形鸡血石，高不到一寸，颜色很正，绝对是上品。
顾敬法注意到少年的目光随着手里的石头移动，显然极为不舍。这么不舍为什么还要给别人？难道加入龙家军比一切都重要？这个孩子或许真是个可造之材，从这件事上可看出，他做事当机立断，且不计代价，看准目标就心无旁骛，能抓住机会，有见识有眼光有胆量有武艺，这样的人，将来什么事干不成？
顾敬法又把石头递向少年，“我们当将军的，都要给新来的人礼物，我就给你这个吧。”
石头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手中，少年一愣，看向顾敬法的眼神变得复杂。
冯长陵看不得顾敬法欺负人，拍了拍少年肩膀，让少年以后跟着他，现在先去拔营启程。
少年沉默地跟着他走，手里仍攥着砍柴刀。
“三爷，我怎么一直不知道加入龙家军要改姓？”顾敬法看着少年的背影笑着问。
“老顾，别说你，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他改个名字我们就要收他，这二者之间有联系吗？”
顾敬法道：“这孩子怎么有点……”指了指自己脑袋，一时没想到词形容。
“也许他是想告别过去，获得新生，老顾，我跟你打赌，他将来一定会变成一个了不起的人。”
“凭他那一身武艺，想成名太容易了，十三岁就这么厉害，以后不知道会什么样，只不知品性如何。”
“你觉怎样？”
顾敬法分析道：“难说，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太多，眼睁睁看着父母兄弟死在眼前，每天都在尔虞我诈中挣扎求存，我不信他还能出淤泥而不染。我昨天说他吃人肉才活下来，其实真有可能。”顾敬法转头直视龙三爷，认真地道，“我倒是真有点敬佩他能活下来，并且一直保护着两个女孩，有责任有担当，不懦弱不逃避，就凭这一点，很多成年男子都做不到。”
“这么说是没问题了。”
“不，我还是有担忧。”
“担忧什么？”
“算起来三年前南林国攻陷嘉河城，那么他十岁也许就开始自卫杀人，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就懂得杀人……唉……”顾敬法摇了摇头。
“正是因为有这样悲惨的经历才能成长，有些人在挫折中一蹶不振，有些人变得更加坚强，我觉得他是后者。”龙三爷信心满满地道，“我看人不会出错。”
“我知道你想要他，昨天就替你调查过他，听人说他好像有一种怪病，见不得火，一见有人放火，或者自己被火烧到，就会变了一个人一样疯狂杀人，手段极其残忍，清醒之后又不记得之前的事。在这种人吃人的炼狱里为什么他那么小还养得起两个女孩，因为大家都怕他，没人敢抢他的食物，他们说方家大少爷是恶魔转世，还有人说，其实这个孩子在三年前亲眼目睹嘉河城被大火焚烧，整个方家家破人亡的那一刻，就已经疯了，一个疯子，你也敢要？”
龙三爷问：“你信他是个疯子？”
顾敬法摇着扇子道：“当然不信，他说话有条理，能控制情绪，也许只是用疯来伪装，毕竟在嘉河城不疯也活不下去。”
“老顾，我一定会把他教成一个乐观坚强豪爽正直的男子汉，我要让东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名字——龙戟。”龙三爷带着笑意对顾敬法道，“我跟你打赌。”
“拭目以待。”
俩人大笑着击了一掌。
身后，朝阳正升起，映得天空红彤彤一片。下了许久的雨雪终于停歇，嘉河的天空又恢复了往日的晴朗。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龙三爷道。
“以后也会是。”顾敬法道，“整个东戎，都会是好天气。”
俩人微微笑着，并肩而行，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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