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番外 嘉河往事 三
龙戟出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
那年嘉河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半个多月，大雪压塌了很多房屋，百姓流离失所，冻死饿死无数。嘉河城一时之间饿殍遍野，流民四起。东戎常年打仗，国力衰败，县衙把雪灾之事早早报到府衙，上头意思意思拨些钱粮下来，层层盘剥之后落到嘉河的所剩无几。眼看着雪一直不停，流民越来越多，每天都有失去房子的流民披裹着残破薄被在街头咽气，嘉河城最富有的名门望族方家老爷方德仁看不过去，仁心一起，在嘉河四处设立粥铺，布衣施粥。
方家祖先早年贩药材丝绸起家，财富积累，三代之后，富可敌国。族长子女捐钱做了些小官，族长之弟颇懂官场经营之道，一路做到六品。方家的富有引起东戎皇帝注意，寻个由头把族长之弟夺了官，判了个斩立决，其余人收监流放不等，方家倾家荡产上下买通，万贯家财尽入国库，好歹换得族中大多数人性命。由此，方家定下世代不得为官且不将家财外露的祖训，他们在流放之地，即东戎和南林边境最大的城池嘉河城，重新做起药材丝绸生意，到了方德仁这一代，渐渐恢复生气。
方家虽富，人丁不旺，族长方德仁一生行善积德，修桥补路，总算老来得子，四十岁上生了个大胖小子。孩子出生那天正是方德仁施粥第二天，下了半个多月的大雪停了，半夜里一声啼哭，方家大少爷出世。方德仁给孩子取名方乾清，乾在易经六十四卦里代表天，属于上上卦，清取其单纯不杂清明不乱之意，所谓乾坤朗朗，清平盛世，方德仁希望东戎再无战事，儿子这一生能过得清朗平和。
方大少爷出生之后，方德仁不知是走了什么大运，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喜得做梦都要笑醒。
方老爷五十大寿时请了个算命先生给五个孩子算命，算命先生说老大方乾清克父克母克妻子，克弟克妹克亲朋，一生杀人无算，满手血腥，跟他亲近的人如果命硬还能走到头，否则一定中途被他克死。老二方晏清命也不好，注定孤苦，断子绝孙，命犯火神，不得好死。
把个方老爷气得后面几个孩子也不算了，叫下人拿棍棒把算命先生赶了出去。
算命先生被下人扔在大街上，拍拍屁股不满地嘟囔：“命格是可以破的，我话还没说完呢！”
一个江湖算命先生的随口胡说，方老爷也没放在心上，没过几天就把这件事忘了。
在方老爷不停生孩子的同时，东戎和南林不停打仗，战火蔓延到边城嘉河，城里大户纷纷外逃。方老爷依着祖训财不露白，一生积蓄都在城里置地买房，若是逃往外地钱财要失去大半，且方家人历代不喜官府，对县衙老爷说的南林就快攻进城来不太相信。
方家没走，挖了地洞，准备一旦战事来了，便进洞躲避。
战事果然来了。
南林倾举国之力大举进攻东戎，进攻路线的第一个战略要地便是边城嘉河。
数万人围攻半个月仍未攻下，损失惨重，城下尸骨如山。
方老爷不惜血本散尽家财，召集全城百姓守城，县太爷站在城墙上每日督战，死守不退。
五月初五端午节，方德仁在城墙上被箭射中，坠下城墙，乱刀分尸，县太爷被攻上城头的敌人砍死，主簿和县尉拔剑自刎，嘉河城破。
南林人久攻不下早憋了一肚子火，破城而入后，主将晁水晁将军下令官兵尽情烧抢三日。
南林将士直奔方家大宅，把值钱的东西拿走，能搬的就搬，不能搬的就砸。方老爷已死，方家主母，即龙戟生母方李氏，被南林官兵捉住当街凌/辱，龙戟挤在哆哆嗦嗦心惊胆战的人堆里看见了这一幕。那年龙戟才十岁，他几乎是一夜之间，从一个父母百般宠爱前途无量无忧无虑的方家大少爷，变成了家破人亡的孤儿。
南林官兵来得太快，龙戟还没来得及躲进方老爷事先挖好的地洞，就被官兵抓住，扔到街上。官兵不怕手无寸铁的半大孩子们反抗，连锁都懒得锁，挑出十三岁以上高过水缸的放在一处，把龙戟扔在幼女儿童那一堆，先杀十三岁以上的，后杀龙戟所在的这一堆。
于是龙戟便有了观看杀戮以及目睹母亲被人凌/辱的机会。
准确地说，当时看到这些的并不是龙戟。
南林官兵抓住龙戟不可能对他客气，抓住胳膊往地上一丢，他的头撞在一块石头上，撞昏了。
这是梦吧？十岁的孩子这样认为。
如果能不要看到这一切，如果能永远不醒来该多好……于是龙戟就这样消失了。
醒过来的人，是方乾清。
方乾清初醒过来的一刹那还有些迷茫，不知道眼前景象是怎么回事。
记忆是一片空白，脑子里像有一团浆糊，什么都搅在一起，混混沌沌，迷迷瞪瞪，懵懵懂懂，乱七八糟。
趴在地上揉眼睛，看见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个美丽妇人正在被人强/暴。
他看不见女人的脸，但直觉认为这人是自己的母亲。
这是方乾清跟母亲的第一次见面，他不太记得母亲长什么样子，却不妨碍他认出母亲，方乾清知道谁是母亲，这几乎是他的一种本能。
方乾清看见母亲被淫/笑着的官兵按在地上，扒光了衣服，一个上完轮换下一个，有心急等不了的直接上下其手，母亲同时被三四人侮辱。周围还有许多嬉笑着的士兵，而更多的士兵在杀戮。除了方家这些无力反抗的人之外，有些能逃跑的东戎百姓拼了命地跑。南林官兵像猫捉耗子一样不着急去杀人，等百姓跑远之后用箭射死。
方乾清没去看南林官兵戏杀百姓，他的目光直直盯着无助的母亲。糟蹋母亲的人，具体有多少个，方乾清也数不清，他们到底都长什么样子，方乾清也没记住。唯一记得的是母亲缓过一口气之后，奋力挣扎，咬断了一个逞凶者的命根子。那人从腰间抽出刀来，一刀砍下母亲半个脑袋。
这一幕给方乾清印象太深，以至于刚刚分裂出的这个人格误以为杀人就一定要砍人脑袋才行，给以后方乾清的战斗风格打下了基础。
那个南林官兵的杀人技术显然不如后来的方乾清那般纯熟，他只砍掉方李氏一半脑袋，剩半个连在脖子上一晃一晃的，一只眼睛随着半个脑袋被砍掉，另一只眼睛还大睁着。
刀锋过处，白色和灰白色的脑浆随着刀刃四处迸溅。
有一滴脑浆不偏不倚，正好飞到方乾清左下臂。
彼时夏天，方乾清穿着短衫，露出两臂，这一滴白色脑浆落在皮肤上，是温热的。
对于方乾清来说，这滴脑浆的温度绝不仅仅是温热，而是比火山喷发的熔浆还烫，他大叫一声，撒腿就跑，惊慌失措地迈了一步，不留神一下子摔在了地上，方乾清趴在地上看了一眼远处只剩下半颗头的母亲，快被吓疯了，“啊！”、“啊！”、“啊！”……不停大叫起来。
南林官兵把方家大宅里面值钱的都搬得差不多了，四处点火，烧毁方家大宅。
火借风势，烧得很快，浓烟滚滚袭来。
躺在地上的血糊糊的母亲被火舌卷起、舔舐、吞掉，最终变成一个火人。而他只会大叫：“啊！”
他抱着脑袋蹲下身子，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打定主意死都不抬头了。
意识渐渐模糊，远离了躯体。
方乾清走了。
龙戟睁开眼之前，先闻到一阵烟味，被呛得一边咳嗽一边睁眼，首先看到的是染血的地面，把头从双膝之间拿出来，便看见不远处母亲的尸身，以及漫天的大火。
那火是一只红色魔物，张牙舞爪地伸展着四肢，向四周蔓延，把接触到的一切化为灰烬。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火，从来没见过这么可怕的火。龙戟被吓傻了，傻呆呆地不懂得躲避。
“大哥！”一声清脆的童音呼唤，唤醒龙戟。
龙戟循声望来，见到一个鼻涕眼泪流满脸的小女孩向自己爬过来，“大哥！大哥！我找到大哥了！哇……”那女娃大哭起来，龙戟急忙向她扑过去，“三妹！”龙戟也大哭起来，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哭得十分凄惨。
“小四和小五死了！”三妹方秀清拿手一指。那里有两个两三岁的小孩子趴着，一动不动，正是龙戟的四弟和五弟。
龙戟连滚带爬，四肢并用，扑到他们身边，用手摸了摸他们细嫩的脖颈，听了听他们的心跳，“没死！是昏过去了！”
“什么叫昏过去？”三妹也扑过来。
“就是还能救活的就叫昏过去。”
“那喧荷姐姐和二哥也昏过去了！”三妹又指向某个地方。
龙戟按照三妹的指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从死人堆里把王喧荷和二弟方晏清拖过来，跟被烟熏倒的四弟五弟放在一处。
做完这些之后，龙戟精疲力竭地坐在地上休息，心想无论如何要让弟弟妹妹和王喧荷活下去，这是他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了。
龙戟口鼻吸了太多烟，呼吸困难，感到自己好像轻飘飘地飞上了云霄，临飞走的一刻心里最后想法是：我要保护他们，一定要保护他们……龙戟头一歪，闭上眼睛，抽搐起来，嘴角微张，滴滴答答流出口水。
三妹不知道大哥怎么了，“哇”地一下又哭了起来，哭得太多她嗓子都哑了，而那个哄着她不要哭的温柔母亲已经再不可能过来了。
在妹妹凄惨的哭声中，抽搐的大哥恢复正常，睁开眼睛，环顾四周。
方乾清看到眼前摆放着昏迷的三兄弟和王喧荷，以及对着自己猛哭的三妹，一时之间还不太明白怎么了。亲人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都聚在一处了？
凭三妹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把昏迷的四个人挪到自己跟前，而他不记得自己有这么做过，是以有些迷糊。
不管怎么说，既然大家在一起，我就要让大家活下去——方乾清不知道这是他自己的想法还是龙戟的想法，那时的方乾清还不知道龙戟的存在。
下一刻，当听到背后传来南林官兵手里的刀刺入幼童体内的声音，方乾清立刻神智清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一把搂住妹妹，蹲在昏迷的亲人面前，回头去看即将杀到面前的南林官兵。
南林官兵见到还没死的便一刀戳过去，杀人如砍瓜，动作迅速，神色漠然麻木。他们很快杀光了十三岁以上的方家族人，持刀杀到方乾清这一堆人的时候，有人攻破了嘉河另外一户富贵人家，那户人家姓徐，离方家大宅隔一条巷子，他们听到从另一条巷子里传来的欢呼，急急忙忙去抢钱，扔下这一堆孩童不管了。
这一拨人里，最大的便是方乾清，最大才不过十岁而已，一群娃娃，榨不出油水，南林官兵懒得管他们死活。他们的主要目的不是杀人是抢钱，如果进攻方家大宅时方家人束手就缚不阻止他们抢钱，他们其实也可以很仁慈。
方乾清竟然因为这种匪夷所思的理由逃得性命。
危机并没有解除，这一拨官兵走了，立时便会出现下一拨官兵，当下一拨抢钱的人马发现了方家大宅被烧，没得抢之后，难免拿方家幼童撒气，到时大家还是逃不掉被杀死的命运。况且还有一些地痞无赖趁机打砸抢，他们对嘉河百姓荼毒更甚于南林官兵。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离开。
如果能赶在下一拨人马到来之前逃到方家事先挖好的地洞里，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一堆哭哭啼啼，哆哆嗦嗦，或昏厥或吓傻或疯掉的幼童里面，第一个站起来的是方乾清。
“都别哭了！想活命的，跟着我跑。”方乾清伸手一指火光冲天的方家大宅，“那里有地洞入口，不想死的就来。”
方氏一族幸存的孩子们多数只有七八岁，对于眼前发生了什么根本不明白，他们看到有人出头，有人站起来告诉他们应该怎么做，许多小孩子不由自主跟着方乾清往出走。更多的孩子望着从方家大宅大门口喷涌而出的火舌，傻乎乎地呆立不动。
方乾清低头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几位亲人，选了二弟方晏清，费力地扛在背上。幸亏他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家里有钱，方老爷找来许多名家教导他武艺，他自己又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此时武功已有些根基，才能背得动弟弟。“三妹，你跟在我后面。”
方秀清也想像哥哥一样背着一个亲人往里冲，奈何人小力微背不动，坐在四弟和五弟之间瞅瞅这个再瞅瞅那个，难以取舍，不忍抛弃他们一个人走。
方乾清回头大声怒吼：“快走！”
三妹抽噎着说道：“大哥，我是带四弟走还是五弟？”
方乾清当机立断：“带最小的！”方乾清说得很果断，他知道进入地洞的那一个活命的希望会大些，他想把人安全送入地洞之后再出来救下一个，心里清楚下一个未必能活到他回来的那个时候，所以这一决定至关重要。他背了老二方晏清，妹妹带了小五，至于剩下的四弟和王喧荷，能否活命就看天意了。爹娘都死了，方乾清在巨大的灾难面前迅速成长，冷静果断得完全不像一个十岁孩童。
(https://www.23hh.com/book/25/25002/1721450.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