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番外 嘉河往事 四
方乾清背着二弟方晏清向前走，三妹背不动五弟，只能拽着五弟的手，在地上半拖半抱地拉着走。
大约有二十来个孩子跟着方乾清一起往着火的方家大宅走去。
越接近门口越热，孩童都是族里的少爷公主，哪里受过这个苦，见到大火吓得纷纷往回跑。方乾清也不去阻止，对剩下的人说道：“你们把我围起来，我在最中间，我喊一二三，我们一起往门里冲。”
有个年岁只比方乾清小几个月的表少爷，是这些人里最机灵的，听了这话，道：“你在中间，你最安全，我们在外头，火会先烧到我们，你是想让我们给你开路吗？”
方乾清毫无小心思被戳破的窘迫感，坦诚道：“我是你们的头，没有我你们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启密道，就算你们都死光，也要保住我的命，我活着，大家才能活。”
三妹第一个站出来，挡在方乾清前面，用尽吃奶的劲，硬是把五弟抱了起来。
方乾清喊道：“一！”
孩童们把方乾清团团围住，有些孩子控制不住地哭泣，一边抽着鼻涕一边站到方乾清外面。
“二！”
大家距离着火的大门只有几步之遥了。
“三！”
大家一起拼命跑进去，不管沿途多少艰难险阻，他们通通没看到，只顾低头猛跑，有些人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
大门只是四周着火，刚燃起来，火势还不算大。他们一个不少地冲进大门之后，回头望望，才发现大火并没有事先想象的那般可怕。院子里的东西被搬光之后显得很是空旷，没有多少易燃物，火头比大门处小得多。方乾清领着大家七拐八拐，从火势不大的小路拐进方老爷卧室。
方乾清是头一次背着个人跑这么久，汗水顺着脸上溅到的血水涔涔而下，伸手去抹汗，手上的黑灰抹到了脸上，整张脸一道黑一道红，脏得看不出本来面目，方乾清也不去管它。放下二弟，踮起脚尖，扭动墙上的石雕装饰，一声难听的响声过后，方老爷床后的一面墙向两旁打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地道入口来。
孩子们都吓了一跳，方乾清没有害怕，早背上了二弟，走了进去。
众人急忙跌跌撞撞地跟上。
地道很长，壁上有油灯照亮，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个宽广空旷的大地洞。大厅四周另外扩出许多住人的小洞，食物被褥日用品一应俱全。
许多孩童走到大厅，便一屁股坐下，累得瘫在地上打死也不起来了。
方乾清没有歇息，把二弟和五弟交给妹妹照顾，从小洞里拿了一件长袖外袍，在蓄水池里沾湿，披在身上，又冲了出去。
冲到街上，万幸王喧荷和四弟还在，仍然人事不省。
现在方乾清面临的选择是救王喧荷还是四弟，这一次他选了四弟。背起来，转身要走，被一只染血的手抓住裤脚。
回头一看，看见王喧荷睁着眼睛拽住他。
方乾清在踹开她还是拉起她之间犹豫了一刻。
王喧荷爬起来，又惊又怕，泪流满面，哭得说不出完整句子来。
她还能站起来，说明不会拖累人，这下方乾清不用犹豫了，立即问：“能走吗？”见对方点头后，道，“跟着我去地洞里躲一阵。”王喧荷拉着他的衣角乖乖跟在后面。
方乾清背着四弟，领着王喧荷，走到方家大宅门前。
火更大了些，方乾清强撑住，咬着牙不倒下，拉着王喧荷来到方老爷卧室外，在门口遇见了不速之客。
大概有二三十个少年，衣衫褴褛，肮脏不堪，身上沾着血脸上蹭着烟灰，互相扶持聚成一堆，看见方乾清进来，瞬间安静。
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短褂手里拿着一个缺口破碗的少年似乎是他们的头，向方乾清走近一步。
此人是嘉河城里领着一群孤儿讨钱的乞丐头，平常也曾上过方府讨要吃喝，知道方老爷和城中十数位有钱人家合力挖了地洞，便来寻求庇护。
乞丐头噗通一下跪在地上，给方乾清规规矩矩磕了一个头，一招手，后面二三十个小乞丐都跪了下来。
不用他们开口方乾清也明白他们的意思。
无家可归的乞丐们想求方乾清收留。
地洞里有粮，足够养活这些乞丐，但问题是方乾清为什么要收留他们？多一个人就多消耗一口粮食，多一个人进洞，方乾清就少一分养活弟妹的可能。方乾清关键时刻连王喧荷都能放弃，更何况素不相识之人？想救人，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方乾清不认为他应该舍己为人。
所以他就像没看到这些跪了一地的人一样，径直走过去。
王喧荷骨子里比方乾清更冷漠自私，巴不得方乾清不收留他们，跟在后头，并不相劝。
乞丐头在后面叫道：“你如果让我们进去，我们会有用的。”
方乾清停住了脚步，没有准备的王喧荷差点撞上他。
“什么用？”
“大家都知道方老爷挖了个地洞，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想进去，凭你一个人的力量肯定争不过那些大人，不如我们联合起来，你要是让我们进洞躲避南林官兵，我们从此后认你做老大。”
方乾清没有被说动：“确实会有人来抢地洞，我为什么不与抢地洞的人里面最强大的一方联合，要与弱小的你们联合？”
乞丐头分析道：“第一，力量强大的人看不上你，他们抢到地洞就会杀了你。第二，我们年纪小，饭量也小，你养活我们，比养活大人用的粮食少。第三，你收留我们，我们给你卖命，你跟力量强大的大人一起，他们不会给你卖命。”
方乾清对小乞丐这副冷静的样子有些佩服，他看中了小乞丐身上那股危难当头所表现出来的理智，“跟我来。”
乞丐头低低欢呼一声，带着乞丐们跟着方乾清来到地洞。
地洞里有数百个小洞，分别作为储藏室、卧室、厨房、茅房不等，斜上方有通气口，呆在里面不觉气闷，中间大厅有蓄水池，石桌石凳，还有一些取暖的柴火。
方乾清自然成了地洞里的头，点查人数，发现这么一会工夫竟死了两个最小的幼童，怕死尸引发瘟疫，方乾清挑了一个小洞，把尸体丢进去烧了。乞丐头问他为什么不把尸体丢出去而要浪费一个山洞，方乾清说以后死的人会很多，必须倒出一个山洞放死尸。小乞丐看到方乾清用极其平静的目光扫视一遍地洞里的孩童，然后用讥诮的口吻反问自己，你觉得现在这些人，能有几个活下来？小乞丐被方乾清对生命的淡漠态度震住了。
方乾清召集人手，把所有物资收集到一起，找人专门看管，每人每天限量供应。重病的、受伤的供应少，年纪大力气壮的供应得多。小乞丐又不解，方乾清说我只养有用的人，没用的，死就死了。
乞丐们一共有三十二个人，按照之前说好的都愿意听命于方乾清，奉方乾清为老大，说好了从此以后都姓方，算作方乾清的家仆。按年龄大小排行，乞丐头排到第十七个，他本来无名，方乾清从此便叫他十七。
正如方乾清所料，没多久，便有一伙人要进地洞躲避南林官兵的杀戮。
他们不知道机关怎么打开，拿了锤子，生生把墙砸开，疯狂涌入。
方乾清领着三十二个乞丐堵在入口，来一个杀一个，杀之前甚至连声招呼都不打，为了激起乞丐的血性，方乾清拿了地洞里放置的砍柴刀，站在了最前面。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杀人，在父亲战死母亲被人轮/奸城破家亡之后。
地洞里都是小孩子，没人对方乾清带着大伙堵门杀人的行为有异议，包括乞丐在内的多数人对于城破之事都有着发梦一样的不真实感，他们还没有形成正确的是非观，懵懵懂懂地听从了方乾清的命令。在他们眼里，方乾清不仅是个十岁孩子，还是个他们发誓效忠一世的王者，听他的就行了。
第一次杀人的感觉很不好受，而方乾清还来不及细细品味第一次杀人的感觉，就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屠戮。
不停有人想进来躲避。
这些到处躲藏的百姓肯定不是什么有力量的强者，方乾清不愿收留，有人硬闯，方乾清就杀。反正方乾清不杀对方，对方也会杀他。在城破之后，人们好像疯了。嘉河变成一个弱肉强食的山林，以方乾清为首的孩童少年们和想进地洞活命的老弱病残们，变成了山林里争食的野兽。
方乾清记不清拿砍柴刀砍了多少人，他一直站在地道入口的最前方，刀刃卷了口，身上多处受伤。待到终于打退又一波人可以歇一歇了，方乾清回到地洞里查点人数，发现乞丐能站着的只剩二十五人。
这二十五人皆身强力壮，浑身浴血，在实战中积攒了经验，具备了杀人的基本技能，他们如果能闯过这一关活下来，会成为很优秀的杀手。
十七在杀戮结束后看向外面的尸骨，问方乾清，那些人也不过是想活命，我看到有个受伤的小姑娘很可怜，我们只放这个小姑娘进来行不行。
方乾清说放进了一个就有第二个，到时候整个嘉河百姓都会闻讯赶来，我们的粮食够几人吃？
十七说只要熬过三天后南林退兵就行，我们的粮食足够。
方乾清说你怎知南林人三天后退兵？
十七说大家都听到南林那个将军说烧抢三日的，就算不是三天，一个月的话我们地洞里的粮食也够。
方乾清说如果是一年、两年……十年呢？
十七被问住。
方乾清身体力行地贯彻着丛林法则，小乞丐中受伤不治的被方乾清一刀给了个痛快，轻伤的，被方乾清发下地洞里事先储存的药来医治。
有些小孩子受了惊吓，勉强跑进地洞之后就一病不起，这些孩子都是方氏一族，他们的血肉至亲看不下去，仗着平常跟方乾清玩得好，便来求药，皆被拒绝。方乾清说地洞里的药只治外伤不能治病，孩子们听不懂医理，希望死马当活马医。方乾清亲自拿了砍柴刀，守住存放药材的地洞。
珍贵的稀有的药要留给力量强大能保护大家的壮汉，对这些“没用的人”，方乾清一概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
这是他制定的地洞生存的规矩。
此举引起众怒，大家看方乾清的眼神犹如在看魔鬼，只有十七，依然忠心地跟在方乾清身前身后做事。
方乾清的四弟和五弟处于昏迷中，也病了，发着高烧，气息奄奄。
大家几乎是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看方乾清怎么办。
方乾清果然没有辜负大家看戏的心情，守住物资一步不退，任凭自己两个弟弟在高烧中煎熬，没给他们用药。
十七等小乞丐对方乾清愈发忠心耿耿。
他们正处于可塑性最强的年纪，这个年纪碰见个冷血嗜杀不把人命当回事只求利益最大化的方乾清，他们并不觉得不对，反而崇拜方乾清高强的武艺和冷静的头脑。
方家大宅火势渐大，嘉河百姓不能冲破大火到达地洞入口，南林官兵忙着抢钱没空来对付他们，地洞里的人暂时得以喘息。
方乾清坐在草垫子上，背后是存放物资的山洞，他的砍柴刀放在右手边，一伸手就能够到的距离。一天之前他还是连只鸡都没杀过的方家大少爷，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刀不离手的冷血战士了。
他的脸很脏，衣服很破，身上都是血，他坐在那，神情呆滞木然，眼神空洞。
他低下头看到左下臂，想起母亲被人一刀削掉半个脑袋，脑浆溅在自己的胳膊上，如今他有空擦擦胳膊，却发现那滴白色的脑浆不见了。
过去这么久，经历这么多场拼杀，出了那么多汗，溅在胳膊上的脑浆被蹭没了也正常。
方乾清却觉得这滴脑浆一定是钻进胳膊里面去了。
这个想法一出现，方乾清就疯了。
怎么能让母亲的脑浆钻进自己身体里呢？
他必须要把它擦干净！
他急急忙忙用右手去抹，捏，抠，挠，抓，左胳膊迅速泛起红印，然后皮肤被抓破，冒出血星，伤口扩大，鲜血一滴一滴顺着手腕滴下来。
最后他整条胳膊都被他挠得鲜血淋漓，十分可怖。
十七、三妹和王喧荷等人看见了，过来阻止，又有谁能够阻止得了方乾清呢？
方乾清这次是真的疯了，他一定要把那滴脑浆弄出来，别人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他都不相信。他非要这样不可，不这样不行。
他觉得这条胳膊已经被脑浆污染了，不干净了。
那就不要了吧，你不再是我的胳膊了，我讨厌你。
方乾清右手拿起砍柴刀，照准自己左臂的肘弯，用力砍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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