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程无弈手指翻飞，缠绕在小桃花身上的束缚一松：“行了，你走吧。”江明非侧身让过，少年恨恨地瞪了两人各一眼，自窗口跃出，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江明非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伤他的是你，他瞪我干嘛？”一面举步往房中走，姿态随意，脚下刚刚好避过紧贴地面的几根丝线。方才程无弈那一手看着像丝线“自觉绕道”的把戏，秘密就在这些紧贴地面的线条上。

　　程无弈正上蹿下跳地收线，细线在十指上绕成圈，一边还顾得上给江明非开出条道来：“咱俩不是狼狈为奸么。”

　　狼狈为奸，还是“咱俩”……江明非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底无端柔软了一分，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莫名其妙，赶忙收敛心绪。

　　自窗边到房中床畔布满了细丝，它们勾过房中桌椅或是房顶横梁，当空横着。江明非一边往程无弈身边走，一边打量着这种特别的武器。失去了程无弈的束缚，那些细丝变得柔软乖顺，看上去毫无威胁性。

　　江明非挑起一根，用食指和拇指拈了拈，便觉手上一痛，一片血痕。

　　原来还是挺锋利的。

　　江明非舔去指上血色，轻笑：“这玩意儿千头万绪、变化繁复，非过目不忘、算力惊才绝艳者不能驱使。谁设计的？华而不实。”

　　江湖人之间的争斗，转瞬之间即有风云变化。要用这些复杂的丝线应战，只有将记忆、计算和精细入微的操控化为本能。有这个闲情练这种东西，换成刀剑枪戟都能练至大成。怎么就有人这么无聊做出没人能用的家伙，偏偏又碰巧有人就是这么无聊学会了用呢。

　　程无弈无辜又老实地回答问题：“我大哥给我做的，你不要骂他。”

　　“江湖三大奇女子无面、千机、百炼钢，你要是哪天出名了，‘千机’恐怕要换人做。”江明非感叹了声，又问，“它们叫什么？”

　　“因果。”程无弈已将大半的线绕回手指上，低着头玩着线。

　　“啊？”江少侠难得耳背，有些没听清。

　　程无弈故意勾动了几根绷得紧紧的细丝，它们像是架在琴上的弦，发出悦耳的铮铮轻吟：“我说，它叫因果弦。”

　　江明非笑了声：“你还说陆维均野心不小，掌握因果，你也挺自恋啊。”

　　程无弈耸耸肩，也不反驳。最后的几根细线让程无弈收回手指上，扎了个尾结塞进怀里。

　　她这叫，自信。

　　江明非见程无弈终于整理好坐定，便问：“明天的事你怎么想？”

　　“我想啊……”程无弈盘腿坐在床上，似在沉吟。

　　江明非长手长脚，屋里的凳子有些矮，便干脆坐在了桌上。程无弈想了一会儿，仰头看着他，转换话题：“我和桃花小兄弟的对话，江兄听到了多少？”

　　江明非不解地回答：“十成十。”废话么，这不过是个普通客栈，又不是边关堡垒，这么一堵薄墙隔得住什么呀。

　　程无弈笑了，坐没坐相地歪向床头靠着：“江兄是聪明人，既然心里清楚，何必要借我之口说出来？好嘛，我从善如流。”

　　江明非那张习惯性的笑脸僵了一僵。

　　程无弈瞬间变作一张苦瓜脸：“要是照计划隐藏身份去，明天我凶多吉少啦。没想到钱达通不是魔门做掉的，那不就只有……落雁门超——凶恶的！呜，我一定会被陆维均监|禁在幽暗潮湿的地牢里，日日解阵夜夜解阵，三餐只给淡馒头吃，一直到我或者别人把阵破了，然后咔——嚓一刀把我们宰掉啦！”

　　程无弈一边满嘴跑火车，一边反复思考确认。

　　小桃花说她见过魔门圣女，又说魔门不知道钱达通的事，而古阵图魔门与陆家都经手过，钱达通还是陆维均打进的药棚。如果他们打一开始猜测的方向就错了，钱达通一事并非魔门所为……

　　她回想与小桃花间的对话，那少年江湖阅历应是尚浅，不像是演戏说谎。他在庄外城时，其他魔门追击者都隐隐以他为首，又似乎来去自由，显然身份不凡，他嘴里说出的消息，应该有几分可信。

　　程无弈哀嚎得十分动情，江明非张了张嘴，一时插不上话。眼看着那边厢爱演的少女已经摸着自己的脸，开始擦莫须有的眼泪，还抖着嗓子哭诉：“可怜我父兄早亡，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幼弟，一家老小全靠我在外打拼……”

　　江明非终于笑出了声，跳下桌子坐到床侧，去揉程无弈的脑袋：“好了别逗了，你那八十老母在七十七岁的时候与你早亡的父亲一块儿努力耕耘，生下了你弟弟？”

　　程无弈挣扎着偏头避过江明非，夸张的表情一收，尴尬道：“我这不是活跃气氛么，嘿嘿。”

　　江明非笑着摇头，或许是烛火过于温暖，又或者是两人此刻的姿态有些暧昧，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勾起程无弈的手指，纠缠不放。

　　程无弈在有些事上十分缺根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清了清嗓子说：“那个，我认为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去……这样我就不用牺牲了。”最后一句小小声。

　　“嗯哼？”江明非低头察看程无弈的手，一寸一寸摩挲过她的手指和掌心，似乎这一件事比什么探秘落雁门更加重要。

　　她的手微凉，细巧且异常柔软，应是常年操纵丝线练就，只可惜既不嫩也不滑。不仅仅是因果弦在指尖留下了痕迹，程无弈的手掌上覆盖着修剪得当、厚薄适中的茧。江明非从那些被好好处理过的茧中读到，她练过剑、练过刀、练过长鞭……

　　程无弈终于被江明非摸出了一丝别扭，只觉得臊得慌，心底像被小猫的爪子轻轻挠着。她不明白那种焦躁的来源，嘴上还在说着正事：“江兄，我给你讲个故事啊。”

　　江明非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继续。好小……可以轻易裹在他手心里呢。

　　程无弈道：“从前有个大土匪寨子，有一天老二的手下找到一份藏宝图，但老二是个瞎子，他看不见图。那份宝图呢，是从对面山头的山大王地盘里抢来的，或许是没抢齐全，或许是他们仿了幅一样的备着，反正这会儿山大王和老二手里都有那幅图。老二一边想着多干掉些山大王的人灭口毁图，一边又想了个法子，借山大王的动作将宝图的消息透露给明眼的老大……”

　　江明非挑了挑眉：“你是说，落雁门自导自演借钱达通一事引归溪庄出手，以魔门的名义来做不干净的事？”

　　程无弈点头。

　　宝图的消息一年前师父就传了出来，落雁门只怕得到宝图有些日子了。他们迫不得已演了钱达通这一出，可不就是因为“吃不下”那张图嘛。

　　归溪庄毕竟是武林第一庄，以归溪庄的名义吸引到的能人异士比单单落雁门能吸引的多多了，借归溪庄之力破解宝图，跟着归溪庄到达宝地，然后……一定是有什么法子，让归溪庄的人得不到宝藏。

　　江明非显然和程无弈想到了一块儿去：“钥匙，落雁门手里有钥匙。”

　　“知我者江兄也！”程无弈想要捶床以表惊喜，忽然发现手被江明非握得结实，她抽了两下，竟然没能抽出来。

　　江明非这会儿倒是“专心于正事儿”了，他眼睛一亮，很快想到新的计划：“若是如你所说，我们的确应该将计就计，光明正大地去。”

　　程无弈手上默默地用力，叹息着男女之间果然有别——内力不相上下，力气居然差这么多：“我们先将宝图收齐，否则我看不出可能的‘钥匙’会是什么东西。这应该不难，如果现在的推测不错的话，他们会故意让我们看到完整阵图的。”

　　“听你的。”江明非赞同。

　　讨论告一段落，程无弈终于能提出这个问题：“江兄，我一直想问，你在摸什么呢？”

　　江明非一怔，猛然回神，他们的十指已近乎紧紧相扣。再看程无弈面上神色淡淡，带着几分好笑，一如既往地让人猜不透看不穿。

　　他……都在干什么呢！他一向自诩风流而不下流，什么时候都变成登徒子了。

　　江明非讪讪地放开程无弈，不自在地没话找话：“你练过很多武器？”

　　哦哦原来是探究这个，程无弈大方承认：“是啊，我大哥逼着我呢，哭鼻子撒娇都没用，那几年我一见大哥就开溜。”

　　江明非挑眉：“依你相貌，找个能干的夫家护着你不难，何必。”习武要有所成，背后皆是苦功。江明非即使被某些隐世高人夸奖为天纵奇才，这一路还不是吃尽苦头。武林世家那么多，哪一个不是把女儿当宝捧在手心，只让儿子受罪的。

　　程无弈笑笑，站起来赶人：“哎呀都这么晚了，江兄回去吧。”

　　江明非本就只是掩饰尴尬转移话题，见此也没有再问，道过晚安回房去。他下意识地虚握着拳，手心尚且残留着那份柔软的触感。

　　程无弈目送江明非离开，熄了室内烛火，褪下外衣。

　　为什么要吃那么多苦？

　　因为只有自己足够强大才能无拘无束过想要的日子啊。

　　这世上除了皓月清风与身后影子，谁也没法永远陪着你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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