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次日程无弈刚踏出房门，便注意到楼下站着个白衣公子。
那会儿程无弈还有些似醒非醒，见江明非自隔壁房门缓步而出，揉着眼睛对江明非说：“今儿个不下雨，我瞧着是个好兆头，一定适合作奸犯……”科。
江明非看都不看程无弈，高声道：“可是落雁门陆维均公子？在下江明非，久仰大名。”程无弈立刻闭上嘴。
得，他们还没上门去找人家，人家自己过来了。
陆维均显然就是为他二人而来，闻声抬起头，笑容温和儒雅：“早闻江兄风流人品，今日有幸巧遇，果然是仪表堂堂，风采照人。”
哇，这巧遇“巧”得可真刻意。
程无弈既不喜欢陆维均那虚伪客套的表情，又不耐烦这种全是废话的寒暄，于是装作对房顶横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十分专注地盯着头顶。
江明非看见程无弈孩子行径，眼中含笑，拉过程无弈：“可真巧，在下正想拜访落雁门呢。我听说陆兄门下正在招募阵师，想起一个朋友或许帮得上忙，她又十分仰慕陆兄，就冒昧直接带她来了。”
等等，十分仰慕陆维均？她怎么不知道？
用大师兄的话来说，这个设定和说好的不太一样啊！
程无弈不情不愿地收回研究房梁的视线，眨了眨眼，羞涩地从横梁上移回目光，忐忑看向陆维均：“见过无暇公子，小女程无弈。”嗓音又细又柔软。
她笑得含羞带怯，笑得无比真诚，内心似忧似喜，似忍不住要欢呼雀跃。
程无弈在一眨眼之间，将先前的懒得搭理给圆成了小女儿心思。两颊生着讨喜的绯红，水润红唇弯着令人动心的笑弧，好像随时要咧嘴笑开，又努力抿着故作矜持。
江明非面上神色不变，看了眼程无弈，眼睛里写着：你真是绝了。
程无弈不动声色地回了他一个眼神：别影响我发挥，又看回陆维均。清澄的眼里像藏了漫天星光，闪烁着仰慕和激动，痴缠和执着。
要不是顾及陆维均在场，江明非会立刻翻起白眼，再给她一个不屑的“切”。
其实江大少侠那一颗猪油蒙了的心此刻沉了一沉。昨夜他还十分自信地想着，程无弈若对他有半分情意，他绝不可能看不出来。今日他却明白了一件事——程无弈就是表现得爱他入骨，也有可能是假的。情之一字何其复杂，江明非从未想过，竟有人能将怀春少女演绎得入木三分。
陆维均探究的眼光在程无弈身上停了一停，随即逃也似的转回江明非那儿，面上带着客气的微笑：“原来如此，有劳江兄费心。陆某，确实需要麻烦程姑娘。”
江湖中人都知道归溪庄少主和江明非关系匪浅，江明非此行可以说是代表归溪庄而来。他不解，费尽心机引归溪庄出手，为什么对方却只送来一个……如此年轻的弱质女子。归溪庄就不想知道那阵图的秘密吗？
落雁门已花费了一年时间研究那阵图，至今虽然有些头绪，却远远没到揭开谜底的地步，这年纪轻轻的姑娘真有把握解得开？
陆维均怀疑归怀疑，总还是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一医，另一方面也不好直接拂了归溪庄的面子：“事不宜迟，那程姑娘这就随我去落雁门可好？”
他今早收到下边消息说江明非带人来了姑苏城，立刻叫人准备，现在马车都在客栈外头候着呢。
程无弈眼中刹那绽放出纯然欣喜，接着又是一犹豫，扯着江明非的袖子往他身后躲，只探出半颗脑袋看着陆维均，像只可怜的小狗：“我……我可以和江大哥一起去吗？”
江明非会意，微笑赔罪：“我这朋友极为怕生，一个人去怕是要吓掉大半条魂，别说维护阵法了，连起居饮食都要出岔子。”
把江明非带进落雁门内？陆维均十分不愿意。他越是探不清江明非的底细，越是忌惮这人。直公子清公子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嘴上不说心中自有傲气，江明非能与他们称兄道弟，绝非凡人。
更何况，那位小姐也对他……想起那个人，陆维均的眼神黯了黯，握在身侧的拳微紧。
江明非见陆维均犹豫，补了一句：“不过她既然十分仰慕陆兄，如果陆兄愿意屈尊亲自照看她，想来她应该也是愿意的。”
陆维均将视线投向程无弈满含情意的双眸，只一瞬便浑身一凛，立即道：“那就请江兄在我落雁门小住些时日了。”同时给身边小厮使眼色。
“如此，多有叨扰。”江明非自是没有错过陆维均眼中一闪而过的嫌恶，挑了挑眉，转头看向身后程无弈。陆维均此时已经出了客栈门，身边小厮为他牵来马匹，他们两人正站在陆维均看不到的视线死角上。
程无弈对着陆维均的方向吐了吐舌头，翻了个惊天大白眼。江明非视线顿了顿，狼狈转开目光，脸上有些烫热。
陆维均骑马在前，江明非陪着程无弈坐马车在后。程、江二人来时的马仍寄放在客栈，两人都当做没有这回事儿——万一出了什么意外状况，他们还得靠那两匹被“遗忘”的马逃跑回归溪庄啊。
陆维均后脑勺上可没长眼睛，程无弈人在陆维均后方，整个人便恢复了平时似癫似狂的不靠谱风格，坐进轿厢里还可劲儿蹦跶两下。
轿厢空间有些逼仄，江明非越过程无弈打开两面轿帘避嫌，好笑地看着她像个多动症似的转着脑袋，过了一会儿才消停下来，看来刚才那一出戏也是将她憋得心灵受创了。
两人无声动口，以嘴型交流，竟奇迹般地交流无碍，识别准确。
江明非说：“你那一手哪里学来的？”
程无弈还是那句话：“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少时她的眼睛还没成现在这副样子，一眼便能看穿旁人一生。她看着很多女人春心萌动又破碎，就算运气好嫁给心上人，也在一日又一日的平淡无奇中消磨去所有爱意和热情。如凌迟处死，一刀接着一刀慢慢剜去血肉，耗空生气。她已不记得那些人年老后的样子，只是那一张张鲜活的少女脸蛋触目惊心，让她怎么也忘不掉。
程无弈夸张地竖眉指责：“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这……从何说起！
江明非十分无辜：“我可什么都没做啊，别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程无弈瞪了江明非一眼：“你别以为我不懂，你害苦多少姑娘家。”
江明非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江明非生得好看，人前总是一张慵懒闲散的笑脸，似极近又似极远，近时如邻家少年触手可得，远时又如天上皓月遥不可及。就因为这份若即若离，人便容易生出莫名的希望，沉沦于这荒诞的错觉，再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程姑娘认为自己的推论十分有道理，于是得意地呵呵笑着，不及收起笑脸便感觉轿厢重重震了震。江明非眼疾手快，一把扣住她的下巴，勉强让她不至于笑着咬到自己的舌头。
程无弈竖着耳朵听着外边动静，一边使了个感激不尽的眼神给江明非。陆维均似乎是在和人说话，阻路的是个姑娘家，嗓音如清泉般悦耳。
“我有时候真看不懂你是深藏不露，还是大愚若智。”江明非叹了口气，仍是捧着程无弈的脸，听了听外边动静，笑起来：“我想起来个八卦。”
程无弈双眼一亮，快说！
“陆维均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这些年一直不肯进陆家门。”
哎？为什么？前几天是谁告诉她陆维均可吃香了来着？程无弈满面不解，就差没在脸上写着“愿闻其详”。
江明非笑得凉薄：“她痴恋我多年，缠着她爹退亲。”
女孩子张圆了眼，嘴唇无声而动，吐了句粗口：卧——槽？
程无弈回过神，又露出了那种“真诚”的笑容：“江兄果然情深意重。”有些人生性凉薄，便是对他好十分，他却说不定连一分颜面都不肯给你留。
江明非立刻明白她话中指责之意，眸色深深：“所以你千万别喜欢我啊。”
他将将开口，程无弈便有所预感，伸手要去堵江明非的嘴，可惜仍是慢了一拍。程姑娘叹了口气，十分同情地回视过去：“江明非，你旗子竖起来了。”
程无弈迎着江明非疑惑不解的目光解释：“通常说出这句话的人会先动心的。”江明非呼吸一滞，竟觉仓惶，便听程无弈话还未完：“日后还会十分后悔今日此言。不提啦，我们下去看热闹。你忽然想起来这事，是因为那姑娘就在外头？”
程无弈眨眼间挥散车内异样气氛，笑得露出八颗牙齿，眼中光彩闪得江明非闭了闭眼。
江明非亦是反应神速，压下心头窒闷就去揉她的脸：“喂喂你太过分了你，嘴都笑到耳朵边了！”这一句已不是无声口型，他贴在她耳边压着音量，嗓音低醇，“你不是刚才还为她指责我么。”
程无弈慢条斯理地展了展袖，站起身：“我又不是菩萨，凭什么要认真地为别人的愚痴难过。你既然当乐子讲，我自然当乐子听。”
她笑容一收，出了马车，又是那一副弱不禁风，羞羞怯怯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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