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江明非正要再贫两句，便闻花海之中异声忽起。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再听。
那声音由远及近自花田中来，如风吹草木，又如长蛇碾过地上的枯草。江明非转头和程无弈对视一眼，这丫头竖着耳朵瞪着眼，活脱脱一只受惊的小兔子。江少侠忍下揉小兔子脑袋的冲动，转回视线，看来不止是他觉得诡异。
论起对危险的天生直觉，程无弈自觉是宛如开挂，一张乌鸦嘴准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此时此刻，她心中那只小警钟正当当作响，比寒山寺的夜半钟声还要振聋发聩。
程无弈屏息凝神绷了好一会儿，只等到沙沙之声缠绵不绝。正要松口气，花田最外头那一层枝子颤了两颤，几团黑影贴着地扭出来。
程姑娘猝不及防一眼看见那黑影，差点一口气憋不住惊呼出声。幸好江明非及时伸个五指盖住她的脸，险而又险地堵回程姑娘那一口冷气。
她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凉意一寸寸爬过脊骨直冲而上，冲得头皮阵阵发麻，程无弈本能地悄悄往江明非那靠了靠。就算她江大兄弟是见势不好一定弃她而去拔腿就跑的那种人，至少怎么也没地上趴着的那几团黑影吓人。
江明非握住程无弈的手，那手凉得一点温度都没有，他搓了两搓，不敢闹出大动静。程无弈转过脸看着他，哭丧着脸无声道：“天要亡我天要亡我！我只学过功夫，可没学过收妖啊……”语毕眯着眼，摸着小心口鼓足勇气再往外瞄两眼。
为首那团黑影顶着张青白人脸，双目圆睁，龇牙咧嘴，还露着两条白森森的獠牙。程姑娘表情纠结地继续瞧，就见那青白人脸底下一条黑漆漆的身子，身子上接着六条黑腿，黑漆漆的长头发盖满后背。
这是活生生的蜘蛛精吧！
出来的三只蜘蛛精好巧不巧就爬到两人面前，停住不动了。程无弈和江明非自然也不敢动弹，只能等着那些蜘蛛精什么时候心情好了先走一步。江明非在程无弈的掌心写字，想告诉她什么，程无弈正懵着，一时分辨不清，迷茫地看着江明非直摇头。
那头程姑娘正努力把头摇成拨浪鼓呢，只听蜘蛛精那头齐刷刷蹦出一句人话来：“见过庄主。”
夭寿啦！蜘蛛精变成人啦！！！程无弈险些脱口而出。
一人步子轻而有力，瞬息之间已至此处，显然正是蜘蛛精口中的此庄之主。这花田设在山谷里，三面皆是悬崖峭壁，只有靠着庄子这一侧能供人出入，来这里的人恐怕也只有花田可去。那人……是冲着他们来的！
程无弈看见一角花袍子，花袍子顶上是个熟悉的细柔男声：“有人来过吗？”
“没有。”
“没有。”
“没有。”
三个蜘蛛精异口同声。程无弈听得目瞪口呆，看不出来这蜘蛛精长得不像人，人话倒说得挺顺溜。也不知道哪来的教书先生恁大个胆子，敢教妖怪学舌。
“继续守着，抓到人立刻放幽蝶来禀。”
蜘蛛精们高声称是，那角花袍子才转了个身向着来路回去。程无弈耳朵尖得很，就听见那娘娘腔庄主低声沉吟：“莫非是我想多了……”待他走远，蜘蛛精也调转头钻回花田。
程姑娘暗松了口气，感觉自己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不禁自言自语：“人治人，妖治妖，那小白脸不愧是人妖啊。”
江明非听程小丫头又胡言乱语，心知她已冷静不少，又劝：“不过是装神弄鬼，怕什么。”
程无弈一怔，才仔细回味起方才所见。
江明非提醒：“脚。”——咦，对哦，似乎那六只脚是六条木臂，底下安着圆轮子。
江少侠又补了句：“他们戴着面具。”难怪呢这一张张脸白得和鬼似的。这么一想，都只是人呀？程无弈越想越觉得没什么可怕了。嗨，人嘛，是人就……
等等，他们的手呢？脚呢？！那些人可都趴着，身子底下装着六个木轮子，一直贴着地像虫子似的扭……程小姑娘下意识地缩了缩。
江明非仍在安抚着：“还怕不怕了？”
程无弈慢吞吞抬起脸看向江明非——不怕，一点也不怕了。你看看，她刚才吓白的脸都红回来了，红得都发紫了……程姑娘正要开口，江明非一僵，直直看向她身后：“程无弈，别动。”
这会儿程无弈可感觉不到附近有人，于是她放宽了心，轻声笑：“我上回看到这把戏的时候三岁。”还想唬他呢！哼！
“你别动。”江明非只重复。
程无弈终于从那肃然的语气中听出一点不对，收了笑脸当起木头人。江明非的手极缓地压上程无弈的肩头，缓慢得程无弈都能感觉到他蓄力时肌肉的变化。怎么了？她的身后有什么？
程无弈呆看着江明非，未知之物虎视眈眈，最是毛骨悚然。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江明非猛然发力。程无弈只觉有什么急掠过耳畔，掀起一阵风。
身后一声轻响，血腥气爆散。程无弈皱皱鼻子，就听江明非轻声说：“好了。”
程姑娘转过头，身后数尺之外散着数段长蟒。这东西恐怕是蛰伏已久，他们刚才让六脚蜘蛛人吸引去心神，竟是不曾察觉。
江明非示意程无弈等一会儿，确认那蟒死得快透了才捡起一段蟒身，伸指头挖出一把小匕首。这人出手扔的东西还没蟒身粗，也不知是怎么用的内劲，活活把这长蟒给碎尸了。
江少侠看看那蛇尸，回头问程姑娘：“蛇胆要不要？”
程无弈今晚被吓了两回，有些有气无力：“要，怎么不要。带回去再让人搜出来，明年今日咱俩的人胆已经让人当药喝了。”
“看来也不是傻得没救。”江明非捡片叶子擦了擦他的匕首，躲过程姑娘愤然飞来的一脚，“回去吧，天快亮了。”
程无弈跟着江明非回房，有些闷。这是第二个无功而返的晚上了，如今知道了此处有多怪异凶险，她更是担心唐明明。等两人将夜行衣处理了，天已有些泛白，程无弈合衣闭眼，睡不着也横竖赖一会儿。
次日江明非刚掀了床帐呢，程无弈腾地跳坐起来，一个罗汉掌劈过来：“啊呔！妖怪哪里跑！”
江少侠轻巧一避，顺手绑好床帐，最后抖开程姑娘枕边叠着的外衣丢过去。程无弈回过神拉下兜头罩脸的外衣，和江明非大眼瞪小眼。
江明非已打了水开始洗漱，头也不抬地说话：“没睡好？”
程无弈长叹一声：“我要有闺女，一定不给她讲睡前故事。”
她做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梦。梦里她一会儿是孙悟空，和蜘蛛精白骨精斗得飞沙走石日月无光；一会儿又成了葫芦娃，尖下巴蛇精张着大嘴要吞她下肚。哦，还有客串出场的唐明明。一会儿是惨遭妖怪劫走的唐僧，一会儿又变成被蛇精抓走的唐爷爷。
全是程煜的错，让他当年讲那么多故事！呜……
江明非耸耸肩：“那就不讲，都依你。”
程姑娘麻木地穿妥衣服爬起来，才惊觉让她江大兄弟占了个嘴上便宜。此时再发作未免太迟，只能默默地捶一会儿床。
今日早上药商伙计们要布置南墙外头的铺面，要是手脚够麻利，到下午就能开业迎客了。江良辰披着原主的皮当着他的管事，春风得意地指挥人干活。程傲天虽有几分人望，到底还是最底下的小伙计，忙得上蹿下跳。再一扭头看见江良辰翘着个二郎腿抖呀抖，顿时恨不能揭竿而起。
午间用过饭，终于能偷半个时辰的懒。程傲天大步回房，转身“砰”地一关门，浑然不顾差点撞门的小尾巴江良辰。
程无弈跳上床盘腿调息，刚闭上眼就听见江明非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站在床边软了口气：“要不你下午别去了，我记你个身体有恙？”
哟呵，良心发现了？刚才是谁呼来喝去威风得不得了呢！程无弈眉毛动了动，十分有骨气地假装没听见。昨晚虽然折腾了些，早上又做了一阵乱七八糟的梦，毕竟是内力深厚之人，并不觉得多倦。她只是看不顺眼自己忙着的时候，某人清闲得要命。
江明非等了一会儿，见她不理，又去轻扯她衣摆：“好无弈，别不理我么，你今早起了床就没笑过……我下午不记你的名了，你歇一会儿好不好？”一副死皮赖脸相。
程无弈睁开一只眼：“你顶上我那份活。”不看他忙一忙，难出心头恶气。
江明非连忙应下，这种小活计又不费多少力气：“你也别太担心。至少昨天唐明明还好好的，她既然能毫发无损地过了这么几天，应有自保之法。”
程无弈想了想，勉强点点头。也是，总不至于他们一来，阿明的自保之法就不管用了。
“那笑一笑。”江明非看看她。
程无弈也看看江明非，弯了弯嘴角，接着江大兄弟的手就揉上了她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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