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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16 好彩


  鲁道夫没有回家!

  我一面竭力安抚那个美丽却失智的少女,一面疯了一样地想,若是鲁道夫没回来,难道还在战俘营中?那军衔更高的他为什么被遣返了?

  是谁打的电话……薇拉曾说,来电的讲的是俄语,那就不可能是他自己打的了……

  叶夫根尼的恶作剧?军医压根儿不知道我喜欢谁。彼得罗夫?也不会有这样的闲情。别尔夫什卡?他踢海因茨都来不及……到底是谁?为什么?

  又或者他们都已经回家,但却发生了一些别的什么事……我不敢再想。

  接几来的几天,我又陪了克莱蕾几次,克鲁季科夫非常欣慰,说她躲到琴下的时候少多了,对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害怕了,“我的女儿总有一天会叫我爸爸。”我跟中校也熟络起来,谈到自己曾在军队服务,也曾赴集中营工作过,然后,我试着问他,是否知道战俘回国的事。克鲁季科夫也并不是很清楚,但说据他所知,好像没有大规模的战俘遣返,而且随着战事的平定,甄别审判相继开展,不少定了罪的人被送去流放劳改。

  “你要我帮忙查找谁呢?不过,阿芙罗拉同志,我劝你别对他们太同情。”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念头压了下来,罢了。

  纽伦堡曾是德意志多位皇帝的行政中心,亦是纳粹党的总部所在,盟军选择在此地审判别有深意,审判自去年11月起持续了两百多天,开庭二百余次。我们到达的时候是10月中旬,法庭这才对头一批精选出来的20余名德国甲级战犯完成宣判,并将其中一半的被告,如爱拉手风琴又怕打雷的戈林元帅(刑前自杀)、患了健忘症的外交部长里宾特洛普等处以绞刑。这是人类历史上头一次对战争罪所做的清算,其过程和处刑都影响深远。

  这场旷日持久的审判耗尽了众多采访者的力气,而接下来仍有数场针对一些级别较低的军事、商业人员等形形□□人士的审判,我和恩叔、慧云接替前一批记者,恩叔决定呆一阵子便撤,赶往其它争议较多的地点采访,而那位久等不至的摄影师终于彻底不来了,大概也觉得接下来的审判档次较低,并不值得付出吧。

  不过于我而言,这仍是又一次难得的经历,所见所得,永生难忘。

  首先是我们从柏林乘坐而来的火车,厢内拥挤得呼吸都困难,到达站台时,更只见黑压压一大片人头,苦苦等候这唯一恢复起来的班次,情形堪比国内的逃难,因这城里轰炸后的满目疮痍只比柏林更惨,街头扒垃圾的人群只比柏林更多,而饱食人尸的硕鼠也只有更猖狂--这便是纽伦堡,《胡桃夹子》中童话般描绘的梦幻城市。

  我遇见了德国,却不是他最美的时候。

  很多年后,我将这话说给他听,他非常难过,沉默了很久,可最后微笑着回答说,可我遇见了你最美的时候。

  恩叔和慧云的皮鞋被乱民踩花了,留学英美的人最重的便是仪表,当下便直奔擦鞋摊去。整整一排,十几个擦皮鞋的,擦鞋布上下翻飞,好不壮观,可旁边立着拿枪的美国兵——这些埋首擦鞋、一身破旧绿军装的汉子竟然全是德国战俘!

  恩叔用漂亮的美式英语跟美国兵打了招呼,坐下与旁边享受擦鞋服务的大兵们分享他的最爱e--好彩香烟,听这烟名就是个广东老乡译的!白烟盒,中间一个大红圆,看着就像鬼子的膏药旗,唉。

  恩叔的黄铜打火机在大兵手中传递着,慧云也点了一支,顺手将烟和打火机甩给了我——蹭亮的黄铜机身,上面印着一张四分之一的柏林地图,轮廓似极了一个侧面低头的人,图边清楚地刻着英文“美国占领区”。

  “小姐,您坐下来好吗?”一个声音轻轻地说。

  我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一直站着,于是坐了下来。

  “您先擦哪只?请抬脚放上来,好吗?”那个声音包含着一种似曾相熟的语调,如此动听,而声音的主人一直低着头,我砰然心跳,大气也不敢喘。

  “您擦吗小姐?”声音的主人终于抬起了头,一张年轻英俊、满面尘灰却又陌生的脸孔。

  我似乎微叹了一口气,又似放了心,又似失了望,“不,我不擦鞋。”我没法高高在上,俯视一颗在枪口下低着的高贵头颅。

  “您会说德语?!”他惊喜着,“……我帮您点烟好吗?”

  我看看身边翘脚吸烟的慧云和她身下佝着腰的战俘,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小姐请吧……”小伙子麻利地点了烟。

  “谢谢我不抽。先生站着跟我说说话吧。”我把烟递给了他,“您抽么?”

  小伙子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拿烟的手都抖了,站起来悠悠地抽了一口,长长吐了一个烟圈,身边所有战俘都直着眼睛瞪他。“真好……”他脸上是满足的笑容。

  “您初来纽伦堡么?一定是记者。”

  “嗯……您被俘多久了?”

  “两年多了吧。”跟海因里希一样长,若是他当初在西线被俘,是不是如今便在这儿擦鞋了?

  “可爱的小姐,您看起来有心事,我能帮您吗?”

  “恐怕不能……”我见恩叔和慧云都擦好了,便也站起身来,抽烟的擦鞋匠赶快帮我提起了行李。我忽然有点冲动,问他:“您认识海因里希吗?海因里希·安布鲁斯特。”

  不出意外地,他摇了摇头。

  我们一行人找了事先联系好的民宅安顿下来,发现宅子附近竟然也有中国人的地盘,浙江老乡们支起一爿小店,几张桌椅,三两道家常菜,熏田鱼,蒸膀皮,山粉刨,“人总要吃饭,中国人走到哪里都能活。”他们一厘一毫地挣着,不计较辛苦和时间,胼手胝足,发誓要扎下根,开辟一个新天地。我知道这就是中国人的坚忍与坚韧。

  纽伦堡的法院奇迹般在在炮弹下几乎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是以才能成为审判战犯的场所,每天人来人往,吸引了众多讨生活的德国民众。有一个摊子是卖蜂蜜胡椒饼的,其实就是从前在茨威格老师家中吃过的姜饼,只不过口味更加松软。说是饼,却又有点像蛋糕,说是胡椒,其实还有大量的其它香料,肉桂、豆蔻、丁香,特别是其中添加的姜粉,令人在寒冷的冬季吃了暖洋洋的,圣诞还早,小贩们已开始将姜饼做成了各式星星、雪人甚至小屋的模样。大大地咬上一口,蜂蜜滋味加上姜粉的刺激,甜中带辛,正如这劫后的德国人民,苦中作乐。我很钟意这味道,特意多买了两包带给恩叔和慧云品尝。

  恩叔吃了一口,“昵个几多钱?”

  “十文。”

  恩叔呸道,“咁鬼贵!不如去抢。”他把姜饼塞还给我,“仲係我哋嘅蛋黄月饼最好食。”

  其实也有不少人完全不能接受把粽子、月饼、汤圆、豆花儿做成咸的、蛋黄的、肉的。成见既深,便很难扭转,譬如恩叔与慧云对德国的轻蔑,又或者如我,因为专业的关系又或者……,嗯,看这里便样样亲切,再不好也是好的?

  “天哪!怎么能这么浪费粮食!”一位三十来岁西装笔挺的绅士捡起一袋丢在地上的姜饼,气愤地说。我一看,正是自己刚才捎回的点心,多半是慧云嫌弃下的,虽说英国战时也曾食物紧缺,但开战的这几年她都在美国读大学,自是不知饥饿的滋味。

  几枚新鲜的姜饼沾了泥巴,绅士心疼地痛骂:“上帝不会宽恕!”居然拿手抹抹就落了肚。我略显吃惊,瞧他的衣着完全不是街上的贫苦百姓。绅士看出了我的意外,解释道:“别看我现在是个律师,也是过过苦日子的,十几年前德国穷的时候,大家都捡过垃圾、淘过阴沟,我们就是饿大的一代。”他把剩下的姜饼往口袋里一塞,鼓鼓囊囊地上庭去了。

  这位律师姓弗莱舍,后来我多次见他在预审庭上慷慨陈辞,在英美法苏四国律师的围攻下,努力替那些背负罪名的德国人争辩,“德国有错,该我们负的一分也不会少,但凭空捏造的谣言我们也决不接受。”

  转眼采访结束,我与恩叔、慧云前往火车站,正要登车,听到一个声音叫我:“小姐,小姐,不擦鞋的小姐!”

  我转过头,远远地看见当初那个为我服务的战俘,因为他站起来大声叫喊,狠狠挨了美国兵一枪托。“不!”我飞快地跑了过去,那年轻人捂着流血的额头蹲了下来。

  “别打他别打他,我认识他。”我用英语对士兵喊着,一面弯下身子问那战俘,“你还好么?”

  他指缝里全是血,“您终于来了……我们有个战友,认识一位女士,她现在住在柏林,她也姓安布鲁斯特,您或许可以去看看,说不定她认识那个海因里希。这是地址。”

  他交给我一枚拆开的沾着鲜血的好彩烟盒,上面是烧焦的火柴梗划出来的一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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