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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17 威丁区的韦斯先生


  从慧云那儿要了一副雷朋墨镜戴上,再裹条头巾遮住半张脸,在辛恩先生和太太惊讶的目光中,我出门了。“孩子,这可不漂亮啊,男孩子不会喜欢。”老俩口好意提醒,在他们眼中,慧云的墨镜就是不漂亮的象征之一。我支支吾吾,我不是为了漂亮,是防人认出来。

  柏林地铁在战争中是抵抗苏军的重要阵地,尸骨累累,破坏严重,至今尚未全面恢复,我只能靠着两条腿一路向北,走出美占区,穿过英占区,经过无数道盘查,脚都走疼了,总算来到法占区的威丁。正如英占区有锡克教的包头阿三,法占区同样也有从殖民地拉来的帮手--又瘦又黑又矮的安南人曾经在法租界里欺压过中国人,如今照样仗着法国主子,对着比他们高大白净的德国人又恐又喝、肆意打骂,真令人有种颠覆幻灭的感觉。

  纽伦堡擦鞋小伙儿卡尔给的地址是米勒街,但是没有门牌号,我在处处断墙残垣的街头驻足了半天,当地的老百姓们只顾着翻捡垃圾、烟头,没人注意我。我慢慢沿街走着,看着,走到头,再走回来……我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走了六个钟头,又累又饿,摸摸兜里,还有两颗慧云给的美军巧克力糖,刚剥开糖纸,便感觉到一阵异样的眼光,几个妇女、孩子都巴巴地看着我。

  我赶快把糖纸包回原样,冲孩子们招了个手。其中个子最高大概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看了一下小伙伴儿,然后向我走来,谨慎地说:“你好小姐。”他的法语结结巴巴,大概把我当成安南人了。

  “抱歉没多带。”我摘下墨镜,用德语说道。

  “谢谢你小姐。”他很高兴,拿着糖回去,打开包装纸,自己狠狠舔了两口,然后递给旁边的女孩子,那女孩子一口就吞了,旁边一个更小的女娃娃马上就哇地哭了。孩子头很生气,骂了她两句,把剩下的一颗糖攥在手中,让女娃娃舔了一会儿,然后再转给另两个男孩子。

  我眼中好酸,正要离开,那为首的男孩子追了上来,“小姐小姐,我能帮您做点儿什么。”他不愿凭白接受我的恩惠。

  “我……”我犹豫了一下,“这里有位安布鲁斯特太太吗?”

  “没有,我住这儿六年了,没听说过这家人。”

  原本也只是擦鞋匠打听来的消息,我不该抱太大希望。何况,安布鲁斯特太太这个称呼,到底是他的妈妈还是他的……呢?

  男孩子忽然想起什么,“等等小姐,前段时间来了些外地人,也许有您要找的安布鲁斯特太太。我再问问。您在这儿等我。”他打发了两个男下属一同去找。

  小领袖效率很高,不一会儿他就回来报告,“他们说真的有位安布鲁斯特太太,我带您去。”他不由分说拉着我的手,转了两个街区,“……看,就是他们,安布鲁斯特家的孩子。”

  两个娃娃蹲在路边,安安静静玩着废墟里的石头,一个小男孩,大概五六岁,还有一个女孩子,三四岁模样,虽然衣着灰朴朴的,却都有着淡黄的头发,蔚蓝清澈的大眼睛。我呆呆看着,泪在心里流。

  “您是安布鲁斯特太太吗?”小领袖忽然大声冲着一位走过来的妇女道。

  非常漂亮的一位女士,与他很配,很有夫妻相呢。我傻傻站着,忽然意识到也许他下一秒就要从拐角走出来,上帝啊,请您不要让我看到他,我赶快转过了头。

  “我说了很多次,这是我娘家的姓,请叫我安布鲁斯特小姐,我是单身了。”

  “好吧,安布鲁斯特小姐,这位小姐找您。”

  ……啊?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多笨,刚才的眼泪……

  “你有什么事?”安布鲁斯特小姐冷冷道,跟海因里希一样的冰块儿口气。

  “请问……请问您认识海因里希·安布鲁斯特吗?”

  她把我从上往下打量了一遍,“你是谁?”

  “阿芙罗拉,他的……朋友。请问他……在吗?”

  “过来,过来,全部进去。”她把两个正在玩的孩子全赶进了身后的小屋。然后对我说:“我们很多年没联系了。他不听我的劝,非要去参军。”她脸上带着怒气。

  “我听说他回来了。”

  “呵呵,是吗?”她冷笑了一声,“原来他没死吗。”说着就径直走进了屋子。

  我追了两步,只看见她关门时映在门玻璃上的脸,她哭了。

  海因里希没回来……他在哪儿呢?

  “小姐,别伤心。”小领袖拉了拉我的袖子,“大家都在寻人,您耐心一点,也许明天他就回来了。”

  我摸了摸他褐色的头发,“谢谢你宝贝,你叫什么名字?”

  “格云瑟·韦斯。”

  韦斯先生坚持送我走出威丁区,我无以为报,“将来有机会,我会再来看您。”

  “一定。”他笑得灿烂。

  我原路折返,快到辛恩先生家时,天色已黑,我实在累得走不动,一屁股坐在了马路牙子上。

  默默地不知坐了多久,一声“孩子,”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却是辛恩先生,“你出去一天了……我太太给你煎了午餐肉。”

  煎得两面金黄的午餐肉从未有过的香,辛恩先生和太太慈爱地坐在餐桌边看着我。

  “忘了他。”辛恩太太说。

  “下次我们帮你打扮。”辛恩先生说。

  我眼中潮潮地答应了。

  我一样都做不到。

  离别在即,辛恩太太将午餐肉与洋葱切丁混合,煎了肉饼,还有我们从纽伦堡带回来的小香肠。恩叔也露了一手,原来他是行家,利用美军的冻鱼,剐了泥,做成酥炸鱼丸,还清炒了一个土豆丝,煲了玉米胴骨汤,为了省火也免得房东家心疼,只炖了一个钟(房东已经晕了),我搞了个炖水蛋(没有番茄,也只能这样了)。至于慧云么,她端出中尉男友和两个兵,除了午餐肉,还拉了一筐煤来。

  房东家和美国人对于土豆能炒丝感到非常惊奇,很快吃完一盘(告诉他们要拨到各自的碗里,不然叉子和勺子都没法从盘里打捞),恩叔见根本不够吃的,便叫大兵们进厨房给他刨土豆,嚓嚓嚓又炒了两大盘,大家埋头进食。通常爱做的不爱吃,恩叔心满意足,出去抽烟了。

  为怕将来回苏联时多生事端,我把自己买来的手表和勋章都寄在房东家,次日与眼泪汪汪的老两口子拥抱作别,辛恩太太知道我爱吃,特地做了三大包姜饼带给我。慧云叫来男友开车,与恩叔一起载我到机场。“再会。”恩叔说。

  “下次在哪儿见?”慧云追问。

  我抱了抱她,“也许在中国。”。

  刚下飞机,叶夫根尼便来了,哼了一声,“没闹肚子?”

  “我不知道多健康。”我有点儿气不过,掏出巧克力堵住他的嘴。

  他一吃,眼睛瞪得溜圆,笑得眯眯甜,“苦啊。”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

  “废话,每天等着!”叶夫根尼果然很憔悴。

  “你的克谢尼娅……”

  “谢谢,不要提她。”军医手术刀般斩断了后续。

  回到学校一面继续学业,一面挖空心思找他的下落,我询问了当初帮我接电话的薇拉,又到学校去打听,仍然搞不清去年秋天到底是谁给我打过电话。我又通过叶夫根尼辗转联系上了彼得罗夫上尉,他已经升了少校,去了摩尔曼斯克,他先是把我和叶夫根尼数落了一顿,“我一直等你俩回来。”然后告诉我当初他手下的战俘被送到了布特尔卡监狱审讯,后面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布特尔卡监狱就在莫斯科郊外,听上去非常可怕,待我站到它壁垒森严的门前时,更感毛骨悚然,我不敢想像海因里希在这里遭受过怎样的对待。士兵拒绝与我攀谈,这里我也不认识任何人,但我想,既然那个电话刻意地存在过,这里必定有人认得我。于是一连几天,我都站在门外几十米的地方,没戴帽子,让所有经过的人士都看得清我的脸。

  风雪很大,第四天,我发烧了。昏昏沉沉回到学校一卧不起,叶夫根尼骂我我也回不了嘴,再然后,嗓子完全哑了,法语课的口语考试没办法参加,老师福列小姐可怜我,同意我寒假过后再补考。

  新年将近,收到几封信和明信片,有父亲从国内寄来的,有叶夫根尼的明信片,明明就在一个校园里,这样有意思么……

  还有,一张连图案都没有皱巴巴的白纸片——

  亲爱的宝贝……

  我呆了三秒,登时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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