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曙色倾城

　　两天后，传来了拿破仑前去视察尼罗河三角洲的消息。

　　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视察。

　　据说，当他们一行人抵达亚历山大港不久后，拿破仑便宣布此行的目的地是法国。并安排了一场明知自己不能前去的会面，邀请克莱贝尔将军到罗塞达议事，却只给他留下一封信，任命他为军队总司令继续留在埃及，并可以自由考虑撤出埃及的事宜。而拿破仑则带着拉纳、杜洛克、马尔蒙和缪拉诸将领以及蒙日、贝托来先生，乘着船踏上了回法国的路。

　　当然这一切，都是德赛告诉我的。他受拿破仑委托监管埃及的科学和文化事业，目前正在开罗。在他讲述这一切的时候，我一直昏昏噩噩的，我不敢相信，他就这么走了，丝毫没有眷顾。

　　那个我跟自己打的赌，终还是输了。

　　＂苏，你还好吗？＂德赛关切地问道，贝阿特丽琪就坐在我身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你应该理解他，此行太过危险，倒不如让你在埃及更为安全。＂德赛劝道：＂即使换作我，我也回做出同样的决定。＂

　　＂那么，＂我看向贝阿特丽琪：＂如果你是我，你会情愿他的离开吗？＂

　　贝阿特丽琪抱住我，拍拍我的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坚定地说：＂我宁可去死，也要和他在一起。＂

　　我的眼角滑落了一颗泪珠，紧握着她的手：＂谢谢你。＂

　　她替我擦去那颗眼泪，微微一笑。她的笑容是那样纯净、那样温暖，就像邻家的大姐姐，在安慰爱哭的妹妹。

　　＂不哭啊。＂她轻声说道，我看着她明媚的笑脸，用力点点头。这时我才注意到，贝阿特丽琪脸上有一丝潮红，手心也有些发烫。

　　＂你不舒服吗？＂我问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觉得很累，很容易就困了，但吃不下东西。＂贝阿特丽琪答道。

　　＂对啊，有时候还会吐呢。＂德赛担忧地看着她。

　　＂是吗？＂我忙抓过贝阿特丽琪的手腕，摁住了她的脉搏。

　　＂苏，你这是……＂

　　＂嘘——＂我闭上眼，仔细地感受她的脉象。我看向德赛，冲他眨眨眼：＂你们在沙漠也这么不老实啊。＂

　　“什么，你是说……”

　　我点点头：＂恭喜你们，要做爸爸妈妈了。＂

　　德赛开心地笑了，他一把抱住贝阿特丽琪，不住地抚着她的头发。“真好！真好……”他像是被巨大的喜悦淹没了，只会重复这一句话。贝阿特丽琪脸红红的，趴在德赛肩头，嘴角边是温暖而幸福的笑容。

　　他们真的很开心。我怔怔地看着他们，想起我也曾这般幸福过。那时候，他也这样抱住我，我们一起欢笑一起流泪，一起憧憬似乎触手可及的未来。

　　＂苏，你怎么了？＂不知什么时候贝阿特丽琪坐回了我的身边，我看着她那双和我一般墨黑的眼睛，看着里面苍白憔悴的我，再也忍不住，抱住贝阿特丽琪大哭了起来。

　　我哭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一个失去宝贝的母亲，无助、委屈、绝望在我心中纠缠盘绕，最终随着眼泪统统倾泻而出。我哭着，似乎要把这段时间的压抑全部随着眼泪挥赶而去。

　　很久很久了，我都没有这样哭过，这样肆意挥洒心中的痛苦。德赛也坐到了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背，贝阿特丽琪帮我擦着眼泪，一瞬间，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家人，无论我遭遇了什么，都会用温暖给予我最后一点希望。于是，在断断续续的抽泣中，我向他们讲述着所发生的一切。

　　＂苏，我很抱歉，＂德赛慢慢地说道：＂但我觉得，司令不是这样的人……＂

　　＂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拉纳杜洛克亲自告诉我的，我又亲眼所见，不会错。＂我渐渐止住了啜泣。

　　贝阿特丽琪环着我的肩，柔声说道：＂别想这些事了，好吗？好好休息一下，至少，你还有我们呢，我们陪着你。＂

　　我低着头，擦去眼边残留的眼泪，末了，我抬头看向德赛：＂将军，能帮我个忙吗？＂

　　＂非常乐意，你说。＂

　　＂将军，＂我缓缓说道：＂请帮我，离开埃及。＂

　　＂什么？＂他们两个同时惊讶道。

　　我点点头：＂我要离开这里。也不想……再和他有什么联系了。＂

　　“你真的要走？”

　　“是的。”我站起身来：“我要离开，我不想呆在这里，像个垂死的挣扎者。”

　　“可是，爱情的产生十分不易，需要一点一滴的积累；可是爱情的瓦解就太简单了，一点点的不信任就够了。你确定要走吗？”贝阿特丽琪说道。

　　“我和他之间，不再有爱情。”我脸色苍白，咬着嘴唇说：“我不会爱不爱我的人。”

　　“但是……”德赛开口，试图解释什么。

　　"我已经决定了，不要劝我。"我摇摇头，打断他要说的话：“但是，我要一个人和我一起走。”

　　“谁？”

　　“艾克·杨。”

　　德赛紧抿着双唇，思考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了：“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拦你。有艾克陪着你也好，路上更安全些。”

　　贝阿特丽琪却使劲摇了摇头：“苏，我不想你走。”

　　“我也不想离开你们。”我低下头，小声说着。其实，是我终于对杨凡的话有所领悟，我好像明白了，在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我们该想办法离开了。如果我注定只是一个过客，那么就让我悄无声息地消失吧，就像我曾悄无声息地闯入。

　　德赛没有说话，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我抬头看着他，明亮的眼眸，微卷的黑发，笑起来是那么阳光。他和她，都如第一次见面一般，埃及的沙漠、凶残的敌人，都没能夺去他的温文睿智，也没能黯淡她的温柔美丽。也许他们的爱情，正是这沙漠中最清冽的泉水。

　　再见了，我的朋友，我如家人般的朋友。

　　三天后，我和杨凡悄悄踏上一条前往欧洲的商船。我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越退越远的海岸，眼眶微湿。你好埃及，永别埃及。我从不后悔来到了这片土地，即使受到伤害。夏日的海风轻轻拂过我的脸颊，我默默转过身去。上帝啊，如果你能听到我的祈祷，就请让我把所有的不快、失意和悲伤，统统抛向身后的大海和土地吧。

　　“你终于想明白了。”杨凡来到我身边说道：“傻丫头，我为你感到庆幸。”

　　“到底算幸运还是不幸？我不愿再想这个问题了，我只知道，我好想家，我想回去。”我使劲睁大眼睛，不让眼泪流下。

　　“那么我多嘴问个问题吧，你是真的决定了吗？决定不再留恋这个时代了？”

　　我闭上眼睛，泪水刷地一下流出，我摇头：“我不知道！求你不要再问我了，我很烦，我想静一静！”

　　“可是你要明白，傻丫头，这个决定有多么重要你！也许你再也见不到这些所谓的朋友了，也许你接下来的生活只有唯一的一个目的：想方设法回到现代。你是真的决定了吗？还只是对痛苦的逃避？”

　　“不要问了，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我愤恨地看着他：“无论怎样，我现在站在这里，同意和你一起想办法回现代，这还不够吗？你还要我怎么办？”

　　“我知道，但你也得想清楚了，一个偶然的决定可能会主宰你的命运。”杨凡没有丝毫让步，似乎一定要逼我想明白这个问题：“对你来说，这些古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如果你觉得他们是已死之人，那么很好，我们终于达成了一致；但如果不是，我还是劝你放弃这个想法，因为他们的命运不会因你而改变，历史更不会因你而有所不同。”

　　“那么就是说，其实我压根就没什么选择？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是那个样子？”我有些颓然。

　　“不，任何时候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不是未来决定你的选择，而是选择决定你的未来，可是命运偏偏捉弄了我们啊！每当我们想做出选择时，脑中常常被所谓的历史所困，所以，是未来在替我们做选择！留在他们之间，我们就只能是怪胎”

　　怪胎！怪胎！杨凡的话冲击着我的大脑，他是说，我们如同被历史困住的斗兽，对别人未来的确定和对自己未来的不确定，已经决定了我命运中的悲剧？

　　脑中一片混乱，我推开他，冲回了自己的房间。不，我其实从不相信杨凡所说的，我在这个时代，也如同在自己的时代一般用心生活，我有好多朋友，还曾有爱人。他们很真实，他们不会消失！

　　我想起，他的背影、他的笑容、他的愤怒，这些都不够真实吗？我还想起，朋友的欢乐、战友的勇敢、同伴的支持，这些难道都是虚无吗？回忆在我的脑中蔓延，意大利的狼人杀聚会，埃及沙漠的绝望与悲壮，见证我们爱情的金字塔，还有击碎我幸福幻想的蒂沃利花园……

　　我不信！我不想忘了你、忘了我的朋友，也不想把自己排除在这个时代之外。在我眼中，你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啊。其实我不想走，也不想放你走，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可是，头脑中的历史时时困扰着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在这个时代没有我的痕迹，我做什么似乎都是徒劳。曾经说爱我的人会将我抛弃，那么曾经生死与共的朋友是不是也会将我忘记？身上止不住打了个冷颤，我该怎么办？我顺着墙壁慢慢滑下，直至坐在地上，任由眼泪恣意流出。就这样吧，我们有各自命运的轨迹。

　　几乎是突然之间，我决定离开，决定放手让你走。

　　就让我带着对你们的回忆继续活下去吧，记忆是张网，终会把所有痛苦的不开心的过滤而去，而留下的，应该会是快乐和幸福的瞬间，直至凝固成永恒。

　　“苏晴。”杨凡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了我的房间，他俯下身子，拍拍我的头发。我抬头看向他。

　　“对不起啊，之前对你说的话有些过激了，你还好吗？”他说。

　　我点点头。

　　“不如我们到甲板上走走聊聊吧，那里空气很好。”他笑笑，向我伸出手。

　　我没说话，但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他把我拉起来，和我一起向外走去。我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一轮圆圆的月亮挂在天边。

　　“其实，”杨凡开口说道：“我不该逼你去想这个问题的，每个人都该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没有关系。”我含糊地说道：“自由选择……可我觉得自己不想做任何选择……”

　　“那么我问你，作为一个现代女性，你觉得什么是自由？”他问道。

　　我愣了一下，我想起自己似乎总说自己要挣脱束缚、追求自由，可真当别人问起来，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其实我觉得，自由是绝对的，其实就是一种选择。”杨凡说道：“无论你面临怎样的处境，你都会依据自己的内心做出选择，哪怕不选择也是选择。这一点是绝对的，也是人的自由的体现。”

　　“也就是说，我能够以自我为依据，在任何情况下按照自我的意志做出决定？”

　　他点点头:“但这还构不成自由。更重要的一点，是为自己选择的后果自愿且勇敢地承担一切责任。”

　　我困惑地看着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所以，自由其实是烦恼的根源，因为你必须要承担后果或者说责任。这也许就是你痛苦的来源，因为无论你选择离开他，或是原谅他，都有自己难以接受的后果。”杨凡随意地坐在甲板上，我也在他旁边坐下，听他继续谈论着。

　　“但是，我也不应该一直试图要求你接受我的思想，”杨凡笑笑：“你应该有这个自由，选择融入他们或远离他们，只是你要有准备，无论将来你的命运会是怎样的，都要能勇敢地接受，因为那是你自己选的。”

　　我冲他笑笑：“其实我也一直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我想，无论我怎么做，都不会后悔。”

　　杨凡友善地拍怕我的肩，我们就这样，坐在船舷边，看着天空中的月亮，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他似乎让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但也让我对一些问题更加困惑。我们面朝大海，拥抱夜晚，看着月色由明亮到朦胧，最后一夜之间化成了清晨金色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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