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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_怪病


  之后很多天发生的事,都是我妈和其他亲人后来告诉我的。

  我躺在床上大约一小时后,姥姥做好了饭菜去叫我,可我的样子把她吓了一跳:我浑身是汗,脸通红通红,脸和脖子上起满了像痱子一样的小疙瘩,流下的汗水把枕头和床单湿了一大片。最可怕的是,我的头发竟在一个小时内脱落了很多,鼻孔里还有掺着血丝的清鼻涕流出来。我嘴里不停念叨着“再见吧,我会来看你的”,但怎么推也推不醒。姥姥赶紧叫来了三舅,三舅一摸我的额头也吓坏了,说:“这是大病,不能送诊所了,得去医院。”

  那个年代村里连摩托车都稀奇,三舅借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拉我去曲阜市人民医院,姥姥抱着我坐在后面的拖车里,还带了一塑料桶水,路上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用毛巾蘸水给我降温。姥爷则在村委会给我爸妈打了电话,向村里的会计借了两百块钱,随后赶去医院。

  在曲阜的医院里,我躺了七天,其间持续高烧,体温一直在40至41度之间起伏,甚至有两天夜里达到了42度。我在昏迷期间经常出现惊厥,还大喊大叫,喊出来的话大都不成语句,但也有能听懂意思的,有些是跟我的经历有关,但有些却莫名其妙,当时家人很想知道我究竟怎么了,所以发生我喊梦话时,就仔细听着。昏迷中,我曾用湖州话喊“快跑”、“有本事你来卡恩(追我)”、“来,玩烟纸牌”;有时候又用曲阜话叫“银蛤蟆,俺的,还有棋谱;弟弟,别攮(nang,指用利器刺)我”、有时候会说几句完整的:“那不是庙,那是人家为了练功盖的房子”,“我得爬到最顶上的梁,叫三舅服我”。而红疹已经遍布全身,头发也在这几天内掉光了。

  如此持续的高烧和奇异的症状令医生感到震惊,给我主治的一位姓韩的大夫,在排除了一般的炎症感染和神经性疾病后,无奈的对我爸妈说,我这种病是罕见的怪病,县级医院治不了,他认为湖州的医院也不用去了,要么北京要么上海,他推荐了上海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那里有他一个同学叫刘健宇,专门研究不明原因的高烧现象,可以去试试。

  我就在昏迷中被父母带到了上海的医院,不巧的是刘大夫做为访问学者出国了,他的一位姓江的同事成了我的主治医生。我在这里住院后,除了持续之前的症状,还多了一个症状,就是呕吐,搞得我爸妈必须时刻盯着我,害怕我吐出的酸水把自己呛死。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有几次脉搏极其微弱,几乎接近停止。这位医生做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检查,然后在半个月后,也就是病发后的第23天(从曲阜到上海耗了一天),他在我的病房里跟我爸妈进行了一次详谈,而这次谈话,我听到了。

  好像上帝在那一刻打开了我身上的某个筏门,可又没完全打开,我忽然有了一些意识,只是不能动,不能睁开眼睛,但起码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听到外面的鸟叫,旁边有台风扇摇着头嗡嗡吹着,还有我妈那种一听就知道是劳动人民的哭嚎。我听到江医生对我爸妈说:“发高烧的时候身上起红疹,可能是皮肤炎症,可能是猩红热,甚至可能是皮肤癌;呕吐多见于脑膜炎、脑炎;掉头发有可能是中毒;持续长时间高烧,可能是恶性肿瘤、结核病。可是,我们做了全身检查,没有这些炎症,没发现肿瘤,没有上述任何病症的症状,起码现在没有。”

  我妈用很急切的口气打断了他:“大夫我是火腿厂的,你跟我说这些干嘛呢,我又不懂,我儿子到底怎么了,怎么治?”

  “这种情况叫FUO,就是不明原因发热。本来我同事,就是你们一开始找的刘健宇专门研究这个,可是又这么不巧。我爱人跟你的桂芝婶有点亲戚,她让我对你们说实话,那我就说实话了:现在我们除了打退烧针,做一般性的护理,可以说是束手无策,你们要是有钱就继续在这住着,等刘医生从国外回来,但我说句实在话,他只是研究这方面的病症,也不一定真有办法治;你们要是缺钱,就把孩子拉回去吧--------退烧针诊所都能打。”

  我听到我妈又呜呜的哭起来,应该是没力气再大声哭了,我爸也在旁边一起哭。过了一会,我妈忽然吼起来:“拉回去?你当我儿子是猪肉啊!凭什么撵我们走!”

  接着就是我爸对医生陪不是,送他出门,房间里只剩我妈一个人哭。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流泪了没有,即使流了我也感觉不到。当弄清我的处境后,我真想赶紧好起来,要不就赶紧死,这么半死不活的折磨亲人,比死还难受。

  快起身啊!

  可我的意识努力了很久都没成功,而且越是这样,我的意识越清醒,但对自己身体的存在感越弱,就好像我的意识已经离开了身体。

  离开身体!

  那一刻,我真的感到自己飘了起来,而且慢慢升高,我在惊慌中翻了个个,结果看到了更加让我震惊的一幕:我的身体明明躺在床上,但我又明显觉得自己飘浮到了空中,我可以看到那台落地风扇,看到窗外的花园,花砖路上走着的医生护士,有人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老人。

  我马上明白了:我死了!

  只有人死了,只有人升上天堂,才会像上帝一样看着这个世界,这是我们街上一个父母信天主教的小孩告诉我的。可我才七岁啊,我还没上学,还没当过孩子王,还没把湖州的各式煎包子吃个遍,还没见过我媳妇,我就死了!

  我继续上升,升到了天花板的高度,这时我才想起来换个方向看,我看到爸妈站在门口,我爸给我妈擦着眼睛说:“别哭了,孩子说不定能听到,他听见你哭他也难过,更不能醒了。”

  我心说这是什么逻辑,想下去劝我妈,可根本下不去,只能在空中飘着,就像一只氢气球停在了屋顶。

  “卖糕的,你是不是经历‘濒死体验’了?”游方小仙一脸夸张的表情问。

  我这才发现餐厅里的灯亮了,服务员已经开始摆上各种晚餐,我居然都讲了一下午了。我忽然想起大个子在我上船前说,我可能会在船上碰到自己人,可现在已经好几天了,这个自己人怎么还不现身,不然,我也不至于无聊到跟人讲大半天故事。

  我对小仙点点头,正想接着说,小仙说:“等等,又该吃晚饭了,咱们装上一盘子,去外面椅上接着聊。”这个吃货把各种食物都装了一些,我们端着满满三盘食物和三杯红酒到了外面,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

  邮轮并没有行驶,陆地边缘升起了炫丽的晚霞。原来我讲故事的这半天邮轮一直停泊在冲绳那霸港,在这里将有一批新的乘客登船,上岸观光的乘客也在陆续返回船上,有几个人谈论着硫球王国和首里城遗址从我身边走过。

  我们坐的地方靠近登船口,一阵吵嚷声传来,我伸头看了看,原来是一个穿着一身硫球土著人衣服的姑娘,在和工作人员用英语争执,那姑娘是黄种人,也就二十初头,长得挺漂亮,可那一脸骄横很让人不喜欢。她争了半天,见工作人员不愿退让,又气呼呼的打起手机来。我问发生了什么,小仙说:“这位肯定是个千金小姐,居然想带宠物上船,工作人员不让,她就闹起来了。她也太把自己当根菜了,这么大的邮轮会为一小姑娘开绿灯吗?”

  那娇小姐讲了一会便将手机放在工作人员耳朵上,谁知工作人员听了一会,竟脸色大变,对娇小姐深鞠一躬,给她放行了。娇小姐倒没有不依不饶,只是“哼”了一声,对另一个服务员指指旁边一大堆行李,然后自己上了船。

  我们忍不住感叹了一阵人生而不平等,她正好走过我们旁边,有个领班之类的服务员专门来迎接她,她问了句什么,服务员殷勤的点头并引着她去了房间区。小仙叹了口气说:“她还要求了豪华主题房,这小姑娘到底什么来头?”索然自始至终看都没看娇小姐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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