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姒娘

　　雍历九月初，北燕见许国退兵，战争已无优势，遂与雍国议和，从居庸关退兵。

　　秋季的陈留凉爽了许多，绵绵秋雨开始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月麟坐在桌前，望着窗外檐角滴下的雨珠出神。

　　冬青见她手中还捂着碗汤，提醒道：“阁主，这当归红豆汤是方才良夫人着人送来的吧？再不喝得凉了。”

　　月麟的目光落回到汤碗上，手指将碗转了半个圈，端给冬青道：“悄悄拿出去倒了吧。”

　　冬青讶然道：“阁主不爱喝？还是——这汤有什么问题？”

　　月麟顽笑道：“你若是二便不利，可以喝一口试试。”

　　冬青疑惑地端起碗来闻了闻，未察觉出异样，又小心翼翼地用舌尖沾了沾，方皱眉道：“是牵牛子？”

　　月麟点头道：“熬了这么多当归才把牵牛子的味儿盖掉，不知放了多少剂量。估摸着喝了，怎么也得拉个三四天的肚子吧。”

　　冬青哎呀了一声，吓道：“阁主你刚才喝了多少？没有事吧？”

　　月麟笑道：“我对这些药材是最熟悉的，怎会着了她的道？你把汤倒了吧，不用对外声张。”

　　“我们就这么打碎牙往肚里咽？”冬青不甘。

　　“这次就算了，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早惹怒主家，对我们并没有什么好处。”月麟摇了摇头，“是我把良夫人想得太好，看样子，人家眼里并容不下我们。今后饮食器用，凡是那边送过来的东西，都过一道检。叫辛夷支几个人过来，把蔷薇小苑里的人都换成我们自己的。”

　　冬青应了，出去将汤倒掉回来。月麟见外面雨稍稍停了，便取来披风叫冬青随她出府一趟。

　　二人方走到小苑门口，便有丫鬟追上来问道：“阁主意欲何往？”

　　月麟大方地告诉她道：“听说在这陈留城内有家流云香馆颇负盛名，我出府去会一会这位同行。”

　　丫鬟忙道：“阁主稍等，待我去回禀夫人。你是府上贵客，若出了差池，我们可担待不起。”

　　冬青看着丫鬟急匆匆跑开的背影，撇嘴道：“什么玩意？我们出个府也要被限制？”

　　月麟但笑不语。

　　丫鬟去了不一时便回来了，身后跟着良姝。良姝仍与平日一样笑得文文秀秀，似乎全然不知汤内下毒的事。她款款走至月麟面前，道：“姊姊若要出府，我派几名侍卫护送可好？万一姊姊有什么闪失，我可没法与大王交代。”

　　月麟推辞了一番，见良姝坚持，只好道：“如此，月麟却之不恭了。”

　　一行人大张旗鼓地出了府，往城北而去。还未到流云香馆，远远地便闻见一股若有若无的缠绵香气，似母亲的抚摸，似恋人的亲吻，令人欣然忘忧。循着香气走至香馆门口，便见一只半人高的博山香炉中正冒着袅袅青烟，绵延半条街的香气正是从此而来。

　　月麟踏入香馆，一名正在捣香的黄衣女子见来了许多人，连忙放下手中活迎上来，笑问道：“客官，请问是来请香还是买香材呢？”

　　月麟环顾四周，见只她一人在前堂，便问道：“你们馆主在何处？”

　　答曰：“馆主在楼上歇息呢，不知你找她有何事？”

　　月麟负手道：“你去叫她，就说听香阁主月麟前来拜访。”黄衣女子应声，转身上了楼。

　　月麟兀自去香架旁欣赏各样香料标本，那香架上摆着的，皆是珍稀香材，足足陈放了几百多种。雍国第一大香药商名不虚传，故而才有“北流云，南听香”之说。

　　对江湖轶事稍有耳闻的人便知道，听香阁与流云香馆不乏竞争。随行的人私下议论，月麟此番到了流云香馆的地盘上，不仅不低调行事，反倒有种向其示威的感觉。

　　不一时，就听见一个慵懒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哟，听香阁主好大的架势——”众人抬头一看，不由得目光发直。只见那是一位极美貌的女人，她的美并非年轻女子的俏丽，而是眉梢眼角皆绣入了万种风情，只消一个眼神，便能让人为之倾倒。女人扫视了一圈，掩唇笑道：“阁主带这么多人，是来我这流云香馆砸场子来了？”

　　月麟微微一笑：“姒娘，许久不见，你是越发会开玩笑了。”

　　姒娘看了一眼月麟身后，咋舌道：“早听说阁主如今是王上身边的红人，你瞧瞧这些侍卫，咱们是生意人，哪里讲这样的排场？”她走近了，盯住月麟的双眼，“哪里又经得住官府的打压？”

　　“姒娘怕是误会了。”月麟慢条斯理地道，“月麟此来，可不是为了宣战。只是……既然我已到了陈留，听香阁的总部自然也就挪了过来，今后免不了与流云香馆的人发生些小摩擦，提前与你说一声，是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别太生气才好。”

　　随行的人皆在心里替姒娘惋惜，这听香阁主有大王撑腰，只怕流云香馆以后的生意不好做喽。

　　“看来，阁主是下定决心要在雍国与我流云香馆争个高下了？”姒娘脸上笑容不减，声音却寒似冰窖。

　　月麟浅笑摇头：“你我两家，各有各的门路，我在雍国，也未必就能挡了你的财路。”

　　“够了，你我既是宿敌，又何必装出这幅假惺惺的嘴脸！”姒娘冷笑道，“流云香馆实力不在听香阁之下，即便官府也要对我姒娘礼让三分，若你不怕铩羽而归，便只管放马过来！”说罢拂袖：“这里不欢迎你们，送客！”

　　月麟见示威的目的达成，也不准备逗留，便带着那班侍卫拨开馆外看戏的人群打道回府。

　　待流云香馆前议论纷纷的人群逐渐散了，小琴才装作顾客若无其事地进了香馆。原来月麟出门不久，良姝便以担忧月麟安危为由着小琴跟上去照应照应。支使的人假装好意，受命的人却别有心思，小琴为怕主子吃亏，便一直悄悄跟着，并未现身，混在人群里将方才一幕尽数看得清楚。

　　“请问你可是这流云香馆的馆主？”小琴问姒娘道。

　　姒娘似乎还在气头上，眼也没抬半点，“香馆今日不待客，小姑子请回吧。”

　　小琴见状，从腰间摸出一锭银子，塞至姒娘手中，道：“我家夫人有要事相求。”

　　姒娘似乎对那锭银子很满意，她重新审视了来人，问道：“你家夫人是谁？”

　　小琴低声道：“我家夫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你一样，将月麟视为心头恨，欲除之而后快。”

　　姒娘挑眉道：“说说吧，你是何来意？”

　　“馆主可与我家夫人合作，一起除掉月麟，这样，就无人能动摇流云香馆在雍国的地位了。”小琴低声道。

　　姒娘像听到笑话一般笑了出来，“连我都没有把握对付的人，你家夫人又能将她怎么样？”

　　小琴说道：“月麟现在是当今雍王身边的红人，馆主想要动她，自然不容易。但是我家夫人是将来要成为王后的人，除掉她是易如反掌的事。”

　　“原来小姑子是襄公府的人，失敬失敬。”姒娘清楚了来者身份，态度终于有了转变，她将馆内闲人支开，问道：“不知姒娘能帮上什么忙？”

　　小琴见姒娘有合作之意，连忙将来意说明：“馆主作为月麟的对头，一定知道她不少的底细，若能告诉我们夫人，便可知己知彼，一击而中。”

　　姒娘抿嘴而笑，“这你还真找对了人。月麟的底细么，我自然是清楚得很，但至于你们能从我这儿了解到多深……”姒娘说着右手做了个数钱的手势，“那就得看你们有多少诚意了。”

　　小琴忙道：“银子不是问题，馆主改日便可去襄公府取，但凡与月麟相关的，我们都想知道。”

　　姒娘一听，扫兴地将手掌收了回来，“本店不赊账。小姑子什么时候把银子拿来，姒娘立刻将月麟的底细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小琴心里暗骂姒娘掉进了钱眼儿里，面上却不敢得罪，赔笑道：“馆主觉得多少银子合适？”

　　姒娘正眼儿也不看她，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

　　“五十两？好说，我这就回府去取。”小琴道。

　　姒娘见她欲起身，忙道：“嗳嗳，五十两？这可是关乎人命的买卖，少说也得五百两！”

　　小琴内心咋舌，看来这事还得找夫人商量。“你等着，我过几日便给你送来。”说罢，小琴起身告辞，匆匆回府去了。

　　小琴回了珑翠居，将在外的所见所闻尽数说与良姝听了。

　　“月麟的来历不甚清楚，夫人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替王上想想啊！”小琴企图说服良姝早做防备，“一个不知道从何处来的女子，忽然就在江湖上声名大噪；听香阁与江国权贵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谁也说不清楚；大王落难，偏偏也被她赶上，且费尽心思将他推上王位……”小琴列举着诸多疑点，“大王现在如此信任月麟，若她真的有什么企图，那是防不胜防啊！”

　　良姝在房内来回踱了几步，皱眉道：“你说得也在理，我们替王上查一查月麟姊姊的身份，总归没有什么坏处。”她自个儿点了点头，转身去取了银子来交给小琴，“拜托你了。”

　　小琴得了主子的令，底气十足地回了流云香馆，去找姒娘询问月麟的底细。姒娘见到银子，爽快地应了约，将一封信笺塞给了小琴。

　　小琴掂了掂薄得可怜的信笺，皱眉道：“里头可说明了月麟有何弱点？”

　　“没有。”姒娘忙着清点银子，头也不抬地道。

　　“不是说好与月麟相关的事情都告诉我们吗？”小琴理论道，“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姒娘洋洋得意地笑道：“小姑子，你怕是没有听清楚吧？我说的是‘至少’五百两银子，你这五百两只够买这些消息，若想知道多的，那可不止这个价。”

　　小琴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有求于人，她真想狠狠扇她两个耳刮子，“我们夫人好心找你合作，你怎么这么不识趣？！”

　　“等等，小姑子你又错了。”姒娘好心提醒她，“姒娘从没说过要与你们合作，我与你们只是买卖关系，既然是做买卖，那就没有赔钱的道理。”她也不顾小琴一脸怒火，嘻嘻笑道：“真不是我小瞧你们，据我所知，大王与月麟早有约定，这王后的宝座，怎样也落不到别人头上去。一个不受宠的夫人，如何对付得了月麟呢？”

　　小琴一听此话大惊失色：“大王当真已将王后之位许给了月麟？”一惊之后，小琴更加庆幸自己早替良夫人谋算，否则夫人到最后只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一边为自己的小聪明洋洋得意，一边却又为夫人担心——若王后人选早已确定，如今就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夫人被冷落深宫，永无天日；要么除掉月麟，将本属于良夫人的王后之位夺回来。

　　小琴深吸一口气，向姒娘问道：“你这店里，可有迅速致人死亡的毒香？”

　　姒娘一挑眉，似乎在为小丫头的胆量惊讶，“只要是香，你在别处找得到找不到的，我这儿都有。”

　　小琴从怀中掏出仅余的几锭银子摆在桌上，咬牙道：“一支毒香，这些银子可够？若是不够，改日我再取给你。”

　　姒娘慢慢地审视着面前的小丫鬟，似是在判断有多少成功的把握。末了她嫣然一笑，将桌上银两尽数扫入怀里，道：“罢了，就这些吧。说不定月麟那厮当真就命丧你这小丫头手上，也算是替我除了个眼中钉。”

　　姒娘站起身，绕到香柜后面，用丝帕从暗格中裹出一支棕灰色的香，细细包好了交给小琴。“此香名为‘断魂’，点燃后只消吸入几口，便会七窍流血而亡。记住，断不可直接用手触碰。”说罢又将一枚红色药丸交给她：“燃香前将这颗药丸服下，便可无虞。”

　　小琴记住了，小心翼翼地捧住香，经后门悄悄回了襄公府。

　　小琴将信笺交给良夫人，二人拆开看了，只见上头除了透露月麟祖籍宛城之外，多为月麟与江国哪些江湖人士及权贵交往密切、听香阁在各处的势力渗透之类。

　　“没想到姊姊果真野心不小。”良姝看罢叹了口气，“然而这些并不能证明姊姊在雍国有何图谋啊。”

　　“像月麟这样精明的人，如何会轻易让人找到自己的把柄？”小琴见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有些懊恼，“不过我总觉得流云香馆势力那么大，那个姒娘一定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有告诉我们。回头我再去探探。”小琴说罢，又告诉良姝大王已将王后之位许给月麟，劝她早做打算，除掉月麟。

　　“这该如何是好？”良姝内心如遭雷击，她以为嬴玹对她至少尚有情分，却不料他竟丝毫没有考虑她的存在。良姝心中由失望而生妒忌，她拉过小琴的手，一边抹泪一边恳切道：“小琴，你一定要帮帮我！你知道我对大王情根深种，若他就此冷落我，简直让我比死更难受！”

　　小琴见夫人哭得伤心，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她安慰良姝道：“夫人放心，小琴已有主意，夫人只需等候好消息便好。”小琴念良夫人心善，定狠不下心对付月麟，因此瞒下了毒香一事，决定自己暗中下手。

　　良姝心中酸痛，哭了半晌才渐渐平静下来。

　　其实小琴先前在汤中下毒之事，良姝早在暗中知晓，只是装作毫不知情，悠然当她的好人罢了。良姝见小琴此刻答得肯定，料想她又有招数，便冷静下来，由得她去折腾，自己先暂坐一旁看戏。

　　天夜了。

　　蔷薇小苑屋内的烛火都熄了，只余寥寥几盏灯笼点缀在屋檐之下。

　　一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小苑，见月麟房内没有动静，便扒开窗缝，将一支香点燃插入了房中。

　　岂料香还未燃下几分，已有人影从房门冲了出来，黑衣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一柄清冷的剑贴上了自己的脖颈。

　　黑衣人吓得叫了一声，无处可逃间，面上黑纱已被人扯了下来。

　　“小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毒害阁主！”从房中冲出来的人是冬青，紧接着月麟也披着衣走出房来。

　　原来月麟本就睡得浅，小琴又非习武之人，方一走近房间，便被月麟察觉了出来，一早有了防备。

　　“是谁指使你的？”月麟一剑将毒香削熄，用丝帕包裹起来，放在小琴的面前，冷冷问道。

　　小琴见事情败露，绝无善了，心想不能将夫人牵扯进来，灵机一动，立马下跪叩头道：“阁主饶命！这香……是流云香馆的姒娘给奴婢的，她给了我很多银子，叫我替她办这件事！奴婢一时财迷心窍，求阁主饶奴婢一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月麟笑了笑，似乎是觉得这个说法很有趣。她打量打量小琴，道：“你是良夫人身边的丫鬟，还是交给夫人处置吧。”

　　冬青等人将小琴一路押去了珑翠居。良姝听说是小琴谋害月麟，心里一咯噔，连忙披衣起来。半晌，听月麟说了来龙去脉，良姝得知小琴并未供出自己，方松了口气，连连自责，道是平日里御下无方，以致手下竟犯下此等大错。

　　“月麟并未伤着分毫，夫人无需自责。只是这种见利忘义的丫鬟，今日仅为了几两银子便要害月麟，日后说不定动辄就敢害她的主子。夫人还是莫要留在身边的好。”月麟道。

　　月麟既未翻出旧账，也未深究此事，她只是想借着小琴给良姝一个警醒——她月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人。

　　小琴一听，急忙跪在良姝面前，连连叩头，泣道：“小琴知道错了！求夫人饶小琴一命！”

　　良姝以为月麟意在砍掉她的臂膀，因此分外生恨。小琴是她难得的心腹，她并不想就此弃子。良姝先装模作样地呵斥了一顿小琴，然后又替她说情道：“这丫鬟从小就跟着我，她心眼不坏，或许只是这次财迷了心窍。要我杀她，我实在于心不忍；逐出府去吧，她无亲无故的，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不如，就将她赶去柴房做粗活，也算是给了她一个教训。”

　　“我们阁主可差点丢了性命，夫人就这么处罚了事，恐怕不能服众吧？”冬青皱眉道。

　　月麟用目光制止了冬青，她向良姝微笑道：“夫人心善，月麟愧不能及。这次就小惩大诫，但愿这丫鬟能体会夫人的用心，不要再生事端。”

　　良姝叫小琴谢过了月麟，此事便就此作罢。月麟告诉良姝，流云香馆的姒娘是她的死对头，只怕像今次这样的事情还会发生，借故要将蔷薇小苑的下人全部换成听香阁的护卫。良姝亦不好阻拦，只得由得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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