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4:你是千千
沈崇安把签好的合同丢到办公桌上。今天一早起床他的右眼皮就跳个不停，本想去近郊打高尔夫球，车已经开出了两公里又折回公司。父亲上个月带母亲去马尔代夫度假，算下时间应该也快回来了，没准今天又会来找他的麻烦也说不定。
他伸了个懒腰，在旋转沙发椅上转了一圈，停下的角度正好对着千千。
她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上，双腿上摆着打开的笔记本电脑，目光却望着落地窗外的高楼大厦，怔怔地发呆。
阳光向她逆向流淌而来，在她的周身勾勒出雕像般明暗交替的光影，看上去像是一幅色彩明亮的油画。
在沈崇安的印象里，她时常这样发呆。她的身体里有一种静止的东西，很难被外界干扰。在近郊别墅里，她总在春日陪着沈夫人坐在湖泊边的草地上，一呆就是一个下午。沈婧婧时常笑话她的生活状态像个老太太。
沈崇安看了眼手腕上的表，他想计算她发呆的时间。然而十分钟过去了，她还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纹丝不动。
她在想什么？
也许是过去的某一段记忆？
她从来不曾提起过自己的出身，对于六年前那个夜晚发生的轻生缘由也不做任何解释。
想到她身上有着自己不知道的秘密，沈崇安心里有些不快。不过，他转念又想：一个愿意把生命和身体都交给他的女人，有什么不值得信任？
一阵座机响声打破了宁静，沈崇安收回思绪，按下接听键。
“沈董事，有人想见您。”那头传来李秘书的声音。
“谁？”
“她说她叫冯羽熙。”
“不认识，不见。”
沈崇安果断按掉了通话。不一会儿，敲门声响起，李秘书走了进来。
“沈董事，您是否再考虑一下？”
看到李秘书一脸为难的表情，沈崇安直接问道：“她说什么了？”
“她说……”李秘书看了眼沙发上的千千，吱吱唔唔道：“她让我问您，两个月前的那一晚可还记得？”
沈崇安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今天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
“她已经来过两次了，刚好您都不在公司。”
看来那女人是铁了心的要见他，沈崇安倒想知道她有什么目的。吩咐让她进来后，李秘书应声走出办公室。
千千闻言合上手中的笔记本站起来，准备出去回避。
“你就留在这里。”沈崇安一副坦然的样子说道。
冯羽熙推门进来。她先是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千千。那天在沈崇安的公寓里，她见过这张清秀的面孔。冯羽熙当时以为她只是沈家的佣人，没想到在董事办公室又遇见她，不免对她的身份捉摸不透。不过，她的目光只在千千脸上逗留了两秒钟，便转向了沈崇安。她的表情可以用趾高气扬来形容。
她径直走到办公桌前的沙发椅坐下。
“你一定不想看到我吧，沈董事。”她展开一如既往的妩媚微笑。
“说吧，你的要求。”沈崇安直截了当说道。
“你如果还是想用□□来打发我，就免开尊口。我不是来要钱的，我是来找工作。”冯羽熙从容不迫地说道。
沈崇安的表情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你走错地方了，你应该去人力资源部。”
“可我觉得找你最合适不过了。你说呢？”冯羽熙盯着他，“早就听说沈董事身边的两个女秘书精明能干，我也想来长长见识。”
沈崇安嘴角的微笑已经变成了冷笑，“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胜任董事秘书这个职位？”
“就凭这个——”冯羽熙早有准备似的从挎包里掏出一叠证书和简历放到沈崇安面前。
“我毕业于温哥华大学金融管理系硕士学位，有三年工作经验。你觉得够格吗？如果你以为我只是一个胸大无脑的女模特，就未免太低估我了。”
沈崇安眉宇间流露出的诧异让她很惬意。
“公司总部上下二十层楼，这里学历比你高的比比皆是。”沈崇安觉得有必要让她清楚这一点。
冯羽熙沉默了半响，突然说道：“我怀孕了。”
沈崇安直视她的目光，毫无表情道：“那就更走错地方了，你应该去妇幼保健院。”
“是你的！”冯羽熙坚定地凝视他。
沈崇安伸向咖啡杯的手停住了，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
“你放心，我已经打掉了。”冯羽熙转而冷冷地一笑，“我还年轻，可不想做一个未婚妈妈——不过，你要是以为没有证据那就错了。脐带还在医院里冷冻着，随时可以做亲子鉴定。你一定不想明天的八卦新闻对此加以点墨？”
“你疯了！”沈崇安震惊地瞪着她。
“我只想要工作！”她毫不回避他的目光。
“你打错算盘了，我不喜欢被威胁！”
“这不是威胁，是谈判！”
……
千千听不下去了，她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
她来到公司一楼的星巴克咖啡厅，点了一杯卡布其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才刚喝了一口，便看到李秘书端着咖啡杯向她走来。
“王秘书接了班，我忙里偷个闲。”王秘书说着在她对面坐下，用欣赏的目光打量她的脸庞和深栗色的长发，由衷称赞道：“你真的很美，难怪沈董事出入总带着你。”
“哪里。”千千露出洁白的贝齿微笑。
李秘书早就听说沈董事家里藏着一只小金丝雀，却也是这段时间才认识千千。沈董事一般很少来公司，最近只要他一到公司，便能在办公室里看到千千。这不免让她对他们的关系有所猜测。如果只是单纯的主仆关系，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又太近了。说是情侣关系，又不太像。沈董事的风流她早有耳闻，刚才那个叫冯羽熙的女孩就是最好的例证。可她从没见过他主动把哪个女朋友带到公司来。可见面前这个女孩在他心里的地位与别人不同。
也许她会成为沈夫人也未可知呢……
这么想着，李秘书更觉得应该与她亲近些。何况这个女孩容貌清丽气质优雅，很难不叫人喜欢。
她们开始聊一些护肤品，服饰之类女人间常见的话题。这类话题即容易找到共同语言，又不会使来往的谈话显得生疏。
李秘书发现千千是一个聊天的好对象。虽然她的语言很简短，声音却很好听。她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咬字清晰，音调低沉，软软蠕蠕的，像是电台的情感类节目里经常能听到的那种女主播的声音。一句很普通的话从她的口中说出来，让人觉得分外真诚和亲切。在交谈过程中，她更善于倾听而不是诉说。不像现在很多女孩，说话叽叽喳喳，看似口才好，却找不到重点，听过也就忘了。能与她有一次这样让人身心愉悦的对话，李秘书觉得这个普通的春日午后也变得让人印象深刻。
怪不得沈董事这样喜欢她。李秘书心里叹道。
就在她们聊到时下的流行彩妆时，附近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笑声。李秘书不禁皱起了眉头。
“今天来公司找沈董事的那个女人，你可看见了？”
“能看不见？那么招摇就闯进来。听说她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叫什么冯羽熙来着？听这名字就是个小贱人！”
“唉，沈董事那样英俊潇洒的男人怎么就看上那种女人？”
“这你就不懂了，高富帅都好这一口。据说沈董事夜夜春宵，除了外面一堆□□，家里还养着一只小狐狸精呢……”
……
声音的主人与李秘书和千千的座位刚好隔着一个墙角的拐弯。李秘书虽看不到她们，光听声音她就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她飞快地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你过来！我在你旁边！”
不一会儿，声音的主人便走了过来。
千千的目光一落到她的脸上，顿时结了冰般僵住了。那是一张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面孔！
“陈乔青！公众场合能不能注意自己的言辞？”李秘书站起来，板起脸训她。
“李，李秘书……”陈乔青慌了神，一脸狼狈。
“你只是公司一个小小的会计，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沈董事是你能随便挂在嘴边评论的？”
“我知道错了……”陈乔青紧咬着下嘴唇，难堪极了。
……
她们说了什么，千千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像有一股力量正在把脑核往最深处挤压，使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停地颤抖。
李秘书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她们在激烈地对峙着，以至于千千起身离开，她们也没有发现。
千千僵直地走进咖啡厅里侧的洗手间。她关上门，虚脱了一般趴在洗手台上，按住自己的心口，眼泪如雨水般直泻而下。她的心脏像被无数只手紧紧攥住，□□，撕扯，碾压，绞碎成一滩血淋淋的肉泥。她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哭声，这反而使她用尽了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
六年过去了，她以为那段黑暗的记忆不会再这么轻易地击垮她……不是的，她太天真了，它一直都在那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伺机而动。一张曾经面孔的出现，就能让它重新破笼而出，再一次狠狠的，毫不留情地撕咬她的灵肉……
陈乔青推门进来，一边拿着手机讲电话，一边奇怪地看着满脸泪水的千千。刚才挨李秘书训斥时，她一直勾着头，没有注意到一旁女孩的长相，自然也不会把她和李秘书同桌的那个女孩联系在一起。
最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认出千千来。
千千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眼睛下的半张脸。她瑟缩着肩膀，感觉心脏快要从胸腔里碰撞出来。
“……唉，别提了！又挨了那贱人一顿臭骂！还不就是狗仗人势？算了，不提她了！”陈乔青不耐烦地对电话那头说：“股票怎么样了？什么？今天又跌停了？靠！你他妈不是证券公司最牛的经纪人吗？怎么你盯的股票每天都跌？什么股市不景气！你们这些混蛋都是一路的，就匡股民的钱！我可还有两倍融资杠杆，现在本金已经损失一半了！我这公司账面上的漏洞都还补不起！你少跟我说这些废话！站着说话不知道腰疼对吧？平仓！马上平仓！废话少说！没叫你赔就不错了！他妈的这辈子都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滚蛋！”
陈乔青失去理智地大吼，摁断电话气急败坏地踹了洗手台一脚。
那一脚仿佛是踹在千千的身上，她的身体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陈乔青正气不打一处使，看到一旁畏缩的女孩，更觉得火冒三丈。
“被男人甩了就知道躲卫生间里哭？你能不能有点出息？靠！怎么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看得顺眼？”
她气冲冲地摔门出去了。
千千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大口大口地喘气，用了很长时间才渐渐平静下来。
她望着镜子里那张煞白的脸，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那个孱弱的瑟缩的小女孩，带着满身的伤痕，眼睛里全是绝望和凄凉……
不，不可以……不可以再看到她……
她慌乱地擦拭着镜面，那个小女孩的幻影消失了，镜子里重新映照出她的面庞。
对……这才是你……
她努力打起精神，擦干脸上的泪痕，整理好头发。她再一次，细致入微地审视镜子里的自己。
记住，你是千千……
千千。
*
李秘书发现千千突然消失后，几乎没有多想就来到董事办公室告知沈崇安。她只说千千似乎听了什么不好的话，难过离开了，没有说出员工在背后乱嚼舌根的事。既然陈乔青已经承认了错误，她也不想揪住不放。
李秘书开始还当心他会觉得自己小题大做。看着他神色匆忙地走出办公室，她才确定自己的告知是有必要的。
沈崇安一路乘电梯下楼，正好碰上了从咖啡厅走出来的千千。
她那双动人的眼睛还残留着一丝哀伤的泪痕，单薄的身体孑然影只，如一枝在风中摇曳的楚楚可怜的花朵。
他看着她，他一直看着她。他走上前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他并不知她流泪的真实原因，只当她是刚才在办公室里听了冯羽熙那番话伤心所致。
她心里是有他的……
想到这里，他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自责，只是将她紧紧抱住不愿松手。
千千的手缓缓地攀上他结实的后背，把脸埋入他的怀中。
这种感觉多么熟悉……曾经，他也是这样将她搂在怀里，在她每一次受伤的时候……
而他，现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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