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生活
“招弟，你还不回家吗？”山上，一群小女孩抱着野果围在一起吃，嘴唇上都是被果汁染成了紫黑色。桃花心细，一仰头看见了日头已经到了头顶上，想起来招弟的爹娘，连忙提醒道。
招弟往嘴里塞着果子，一仰头，看见那日头直愣愣地晒着自己，一个激灵，果子撒了一地，她跳起来，撒腿就往山下跑，嘴里面因为塞了太多的果子，说话都鼓鼓囊囊的听不清，“桃花，我走了。”
桃花连连点头，捂着嘴看着招弟慌里慌张地往外跑。
果然，回到家已经晚了。
招弟看着自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烟歪歪斜斜地被风吹上天，下意识地就摸摸自己的屁股。
“完了完了，要挨打了。”她心里想着，脚定住了似的，站在大门口不敢进去。
想了半天，才犹豫着从门缝里看一眼，刚一低头，就看到院子里多财正挥舞着一根木棍戏耍，嘴里还哼哼哈哈地叫嚷着，“招弟，多大的人了，还懒成这样！这个时候了，还不回来，丫头家的，浪荡什么！看你回来不揍死你！”
招弟打了个哆嗦。这个多财，又学人说话了！
平日里爹娘骂她什么，多财都会记下来，没事了就挥着棒子学一顿，只把招弟喊得，每听见一次，就觉得屁股痛一次。到了现在，听见多财的声音，她就已经觉得屁股痛了。
“早晚揍你一次。”招弟贴着门站，对着院子里的多财暗暗发狠。想着哪天趁爹娘不在家了，偷偷地揍他一次，看他还敢不敢总是使唤她干活，看他还敢不敢总跟爹娘撒谎告她的状，看他……还敢不敢总学这样说话！
唔，现在她还不敢进去。
多财这么说话，肯定是娘又这样骂她了。
“怎么办？”招弟急得直跺脚。胳膊肘一不小心碰到了门，咚的一声。
“娘！招弟回来了！”院子里，多财耳朵尖，一听见声音，就挥着棒子向大门冲来，“我去抓她，别让她跑了！”
“坏了坏了。”招弟气得使劲地拍了自己得胳膊肘一下，叫你撞门！
还没等到招弟动弹，厨房里，她娘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
“招弟，你给我进来！多财，去看着你姐，她敢跑，就多揍两下！”
多财开开心心地答应了，一开门看见招弟，上前就是一棒子。“让你跑！”
招弟躲闪不及，正好被他打在面门上，当下脑子就是一阵晕眩。
看着弟弟笑的开心的面容，以及穿在身上的新衣服，她又是痛又是嫉妒，猛然间恨意上来，一把夺了多财的棍子，恶狠狠地扔在了一边。扬起了巴掌，上前就要打过去。
现在就要揍他！
“招弟，我看你敢打你弟弟一下试试？我一棍子打死你。”门口，她娘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
声音不大，却成功地震慑了招弟，让她一动也不敢动，脑门上一阵疼，有温热的东西顺着额头，沿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的手微微一动，摸了上去，再看，就是一手的鲜血。
“……”她被吓了一跳，嘴唇张了张，半天才喊出声，伸着手指头往她娘的方向递过去，“娘，血。”说出口的声音低的吓死人，也不知道她娘听见了没有。
多财被她娘揽在怀里，偷偷回头望见一眼，哇啦一声大哭了起来。
“娘！娘！”他哭喊着。这一声哭得他娘心都揪起来了，连忙上下摸着多财的身子，检查有没有受伤。压根就没往招弟这边多看一眼。
弟弟看见了，吓着了吧。
招弟伸着手，直愣愣地看着她娘和招弟。
“怎么了，儿子？”那边，是她娘一声一声关切的声音。
多财伸着胖胖的手指头，颤颤巍巍地指着招弟的方向。
招弟眼睛一亮，多财要跟她娘说了！
她头疼的厉害，不知道该如何办才好，不过，她娘一定会懂得怎样才能把血止下去吧？招弟头晕的厉害。
“我姐打我！”她朦胧中，似乎听见多财这么喊了一句。
她在满眼的鲜红中抬眼，有血从眼皮上流过，眼前的世界更加红了。
“娘……血……”她又伸了伸手。
她娘搂着她弟快步走过来。
看见她的样子，明显一愣。
六岁的招弟心里一喜，她娘看见了！
但是，拣棍子干什么？
然而，接下来身上传来的疼痛让她明白了她娘捡棍子到底要做什么。
“谁让你打你弟弟？嗯？你敢打他一下试试？”她娘厉声说着，声音还是不大，打在身上却很疼。
多财在旁边看着，抽空对招弟吐了下舌头。
招弟一下倒在地上，终于喊出了流利的一句话。“娘！我流血了！”
她感觉到落在身上的棍子一顿，随后是她娘扔棍子的声音。
“多财，去给你姐抓点灰掩上。流这点血，死不了。”她急匆匆地回屋，“我锅糊了。”
招弟在一股子糊味中闭上眼，心里有些难受，泪水混着血液流下去。
多财站在一边看，随手从地上抓了把土洒在招弟脸上。“娘说了，不碍事，招弟你不要再躺地上了，娘不在，不要再装可怜啦。”
他才五岁，什么都不懂，看见血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听见娘说没事，就以为真的是没事。
撒完灰，就颠颠地跑进了屋。嘴里还嚷嚷着，“爹今天就要回来了，我要等爹回来吃绿豆糕。嘿嘿，不过没你份，爹让不用管你。”
招弟放佛掉进了水里，浑身无力，又酸软的难受。
心里也一并难受起来。
小小的脑袋里，再一次生起这样的念头，“为什么要生我啊？”
“招弟？”
不知躺了多久，或许是没多久，那股糊味还没下去。耳边有人轻轻地喊她名字，招弟微微睁眼，眼前是一张年轻的脸庞。
那是村头的李家的孩子，叫李海。她愣愣地想着，迷迷糊糊的。
李海已经十二岁，嗓子有些哑，但是说话很轻。
招弟听在耳中，觉得他的声音可真好听。
李海低下头，一缕头发落在招弟脸上。“又挨打了吧？看着一脸血。”他面带怜惜，手轻轻地碰触她的额头、脸颊。
招弟躺着，感觉那手轻轻柔柔地落在自己的脸上，像是羽毛划过。那柔软的感觉，从额头一路传到了心里。
她鼻子一酸，眼泪就落了下来，顺着鬓角划过耳朵，落在了耳朵里，有些凉。
“别哭啦。”李海伸出手帮她擦眼泪。“快起来，我帮你擦擦脸。”
招弟哭的说不出话，但是李海的意思她却是明白的。
他的手扶在她的颈上，微微的使力托起她，招弟顺着力气起身，顺势倒在他的臂弯里。
“可怜的招弟，”李海感叹，手下不停，细细地帮她擦去已经干涸的血液和还在往下流的眼泪。
招弟呜呜地哭。委屈的不行。从来没有人这样安慰她，帮她擦去眼泪，轻轻地说一声，可怜的招弟。
她抓着李海的衣服哭得不可自抑。
“唉，别哭啦，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海有些手足无措，好像还是有些羞窘。
招弟听见他声音中的惶急，死死地憋住眼泪，忍得都打嗝了。
但是她还是忍着，她不想跟他添麻烦。
“我呢，是没爹没娘，你呢，有爹有娘，怎么也跟我似的，”李海状似无意地感叹了一句。一句话成功地让招弟再次失声痛哭。
她爹，她娘……
“呜呜。”招弟从来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多眼泪，她以往不管挨揍挨得多么厉害，都是掉两滴眼泪就完了。从来没哭出声过，也没哭这么久过。
正在痛哭中，院子里又传来了她娘的声音。
“招弟，我还没死呢。你哭什么！去别人家哭丧去！”
她娘没好气地骂道。
等到来了门口，看见抱着招弟的李海，她就是一愣。
然后等看到李海脏污的袖子，和抓着人家衣服还在哭的招弟，她对着李海笑了一下，就上前一把把招弟抓了出来。
“你还知不知羞！躲在人家怀里哭！脸都给你丢尽了！”
李海窘迫地起身，对着招弟娘躬身，“招弟还小，应该不用这些避讳吧？我看她脸上都是血的躺在那，就想着……”
招弟娘一把打断他的话，“招弟还小，你已经快要娶妻了！”一句话，说的李海又羞又窘，手都没地方隔。
被她娘抓起来，离开了李海怀抱的招弟肿着一双眼睛看见李海的样子，甩开她娘的手，生平第一次忤逆了她娘，“我乐意！我就不知羞！”
她还使劲地往李海跟前凑，吓得李海缩着手往一边躲。
只把招弟娘气的啊，到处去找棍子。
嘴里还骂道，“不知羞的小娼妇！我打不死你！”
招弟咬着牙，倔强的站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海，里面有遮不住的脆弱和委屈。
李海趁着招弟娘不注意，推了招弟一把，小声地说，“别倔了，当心再挨打——你头不疼啦？”
招弟被他一劝，眼光闪了闪，咬着嘴唇不吭声。
李海又轻轻地推了两把，哄孩子似的。
招弟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觉得为了李海，跟她娘认错也没什么。
虽然她从来没有认过错。
所以，在她娘拿着棍子过来，准备打下去的时候，她仰着脸说，“娘，我错了。”
她娘的手挥了一半，愣在了那里。
样子有些可笑。
架势扎出来了，劲却没地使。
招弟莫名地觉得想笑，转了个身，瞅着李海傻乎乎地裂开了嘴。
李海并未看她，向她娘劝道，“刘婶，不要气了，招弟已经认错了。今天也是我的不对，以为招弟小就没避嫌。”
她娘看了一眼招弟，招弟哼了一声。
“算了。”她娘随手扔了棍子。拉了招弟一把，“回屋去。”
招弟犟驴似的站着不动，她娘又要发火，李海连忙使了个眼色。
招弟这才进屋了。
但她留了个心眼，跨过了门槛，就转身躲在门后，偷听李海和她娘讲话。
“刘婶，刘叔回来了吗？”
李海轻轻地问道。
“没，说是快到家了。”招弟娘答道，“怎么，有事？”
招弟躲在那里，听见李海的声音哑哑地传来，说不出的悦耳，“有些事，想要麻烦下刘叔。”
她心里想着，会是什么事呢？他要找她爹做什么？
自从她爹开始做生意以后，就很少回家了。
娘说，爹是被镇上的小妖精给迷住了，不想回家了。
李海找她爹做什么，难道要也要找小妖精？
想起来她娘生起气来就骂她小娼妇的话，招弟皱皱眉，李海也要像她爹那样，在外边养狐狸精吗？
“他这会儿不……咦？”
招弟听见她娘话锋一转，咦了一声，耐不住心里好奇，连忙跳出来看。
她眼睛尖，一眼就看见了路上过来的是他爹。
“爹回来啦！”
她尖着声音喊道。
招弟娘看了她一眼。她从前可从来没这么欢迎过她爹回来。
不过，刘老头回家，招弟娘的脸色也变得好看了一些。
“那你进屋坐吧，我爹回来了。”招弟蹦跶到李海面前，目光闪烁，语气止不住地上扬。
李海冲她眨眨眼，背着她娘拍了拍她的肩膀。
招弟的心都要飞起来了。
从来没觉得她爹回来会让她这么开心过。
招弟娘这会儿顾不得招弟，她急匆匆地迎上去，接下刘老头解下的包裹，招呼招弟，“招弟，快回家给你爹盛饭。”
“哎。”招弟轻快地答应了一声，对着李海笑笑，就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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