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八章. 水静无波,暗潮下涌
秋来之后，天气不再凉爽，愈来愈趋近冰冷，待清晨间的白露温度渐寒，于是就到了寒露时节。
万物都在凋零，树叶落木纷纷，花草转为枯黄，溪流水位递减，天地好像一条褪着毛的土狗，尽显萧条败落。
兴许是天理难违，红粉佳人也终有迟暮老去、化为一堆白骨或是一抔黄土的时候，撷玉宫那丛从庭院里被移栽到室内的美人蕉亦不可避免地衰微起来，肥厚硕腴的茎叶变得无力折腰，以往艳丽的花朵色彩仍显，只是不再明亮灿烂，宛如不服老的白发老妪依旧红妆浓抹，徒增可怜意味。
五更，鸡鸣响起，苍天呼出一口浊气，停下打坐调息，虽然不乏传说志异记载有能人得享机缘修为一日千里突飞猛进，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修炼都是水磨工夫，贵在持之以恒不曾懈怠。
他看了看仍在盘膝吐纳的其余众人，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果然不出所料地，三哥陆小默又在那里呼呼酣睡，鼾声大作如春雷。
苍天未曾修炼时常被夸赞禀赋超绝，听得多了以致连他自己都如此认为；后来经爷爷龙展堂一番言语点醒，励精修炼时却发现进步维艰，乃至险些意志消沉放弃下来；再后来于雨日阶前，被观察蜗牛赶路的四哥江黎开解，方知心之所向，一苇以航亦应当，加上与大哥千沉共居一室，见多了他勤能补“拙”，自此才开始坚定奋发。
正心诚意之后，每日闲时便专心用功修炼，因此他修为进境不可谓不快速，尤其是双重属性齐头并进，毫无凝滞之感，这两种属性的修炼速度都比之众人半点不差，是以众人皆在捶胸顿足之余，愈发努力，生怕被最晚修炼的小七给超越了去，那还不丢脸死，怎么心安理得应那一声“哥”？
可唯独陆小默仍是那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吊儿郎当样，然而即便这样，他的修为也比老四江黎高了一筹，已至灵级九段，纵然二人有一岁的年龄差距，但是大家均心知肚明，陆小默这样落拓散漫，实在是暴殄天物，可惜了那一身天资。
苍天摇摇头，苦笑连连：明明三哥才是真正的资质出类拔萃之辈吧。
他喟然轻叹一声，坐起身朝屋外走去，推开厢房正门，裹挟有湿寒露汽的空气受吸力扑面而来，沾襟染袖，彻骨透魂，使人倍觉神舒气爽，一夜未眠的疲劳感立时顿消，灵台清明若初醒。
撷玉宫独立自成阆苑，正厅之后有一小院，院子中央原是花团锦簇的花坛，每至春夏季节群芳开遍，朵朵花蕊缤纷绮丽，争奇斗艳招蜂引蝶，好不绚烂，不过现在已然枯萎衰残，不复盛状。
撷玉宫同太和、乾清诸殿一样坐北朝南，所以院子除南面以及北面正房以外，还分别坐落着东、西两个厢房，西厢住着灵儿和云鬼这两个姑娘家，东厢即是苍天兄弟八人栖居卧榻于此。
苍天梳洗罢，听着两侧偏房里的窸窣动静，便知道一个个都或睡醒起床或修炼完毕了，他站起身伸个懒腰，熨抚着衣衫就欲朝撷玉宫正厅走去，左侧偏房门扉轻启，南及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打着哈欠含糊问了声“七哥早啊”，苍天笑着回应，又道“我先去正厅了啊”，便抬步迈出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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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处宫殿内。
彻夜通明的灯火早已湮熄，窗外日头还未升起，加之尚有些雾气溟濛，故而殿内有些晦暗，有一人站在斑驳阴影里，看不见面目，更看不清表情。
忽然，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澈，却刻意压得低沉：“安排你做的事，如何了？”
等另一道声音响起，才发现昏黯阴郁的大殿里原来还有第二人存在，就跪在前者身前数丈处，脸贴地面，躯体四肢几近匍匐姿态，跪伏在地的那人嗓音尖利，谄媚笑道：“嘿嘿，完全按殿下吩咐的，全办妥了！”
“首尾干净？”
“嘿嘿，殿下放心，没留一丝马脚！”
“嗯，去吧，到时少不了你的好处。”
“哎！”那人不起身不抬头，一路倒爬着直到靴底触及殿门，这才敛袖躬身，垂首开门而去。
只剩先前那人横眉冷目地出神遐想，沉吟不语，他陡地轻呵一声，而后呢喃了一句什么，散尽四周的沉闷里，无人耳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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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那头病虎的尖牙利爪不再锋锐雄健，性情却更加暴躁易怒，而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近来一个月间，被他无故打杀的宫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前些日子明明已经裁撤掉了司值，可那头病虎朝令夕改又说恢复清扫课业。
以是，每次轮值进到此殿负责清扫拂拭的侍女前一晚都少不得烧香拜神，祈祷自己能活着离开“虎口”，至于逃脱轮值那是万万不敢的，她们的户籍资料入宫之前就一清二楚地记录在册，难不成要为一己私命导致满门抄斩？
今日便是小丫鬟翠儿不幸被轮值到，她正战战兢兢地捯饬香炉，心中惶恐不安，竟令得手脚都不利索起来，她急得快要哭了，终于紧赶慢赶地点燃了那盏盘蛇香，扣上炉盖，丝缕香烟自镂空的孔洞里袅然钻出，轻灵漂荡浮空，由深变浅，终至消失不可见。
小丫鬟做完了最后一项任务，提起的心可算半着了地，她素手轻拍心口聊以自慰，樱口微开，舒了一口气，就要提起金丝簸箕快步离去。
突然，她这辈子最不想听到的声音自前方传来，即使语音无多怒意，可落在她耳中亦不亚于风雷：“檀香换了？”
因为手脚伶俐而被选召进宫的小丫鬟翠儿登时不再伶俐，吓得扑通坐在了地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待她反应过来后赶忙跪好，踌躇着，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两行清泪潺潺流下，牙齿打颤，断断续续道：“回、回陛下，嬷、嬷嬷说……说这是大、大皇子殿下专、专门搜罗来的上等檀香，里面……咳咳，里面有清泠花等物，能、能清神安脑！”
南斯皇皱了皱眉，问道：“你在怕朕？”
翠儿涕泪俱下，银牙紧咬嘴唇，生生咬出两道血槽：“对不起，陛下，翠儿、翠儿知罪了！”
她说罢双手覆上眼眸，似是害怕看到自己的凄惨死状，乃至连死后都不安宁，然而等了半天，那道意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降落在自己身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便见那头病虎意兴阑珊地摆手，道：“下去吧。以后都由你来负责本殿杂务了。”
翠儿自知不必死了，忙不迭感恩戴德地叩首道：“谢陛下恕罪，谢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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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先于露华逐渐消弭，待晨雾散尽，一轮璀璨金阳便跃然挂于空中，慷慨地释放着光和热。
撷玉宫内众人刚吃过丰盛的早餐，闲来无事，便拍着肚皮各自回房了，偌大一个厅堂，只剩吃饱后不愿挪窝的陆小默仍自斟自酌地饮着清茶，灵儿忙着照看那盆美人蕉，苍天和云鬼也随之留了下来。
“茎叶干皱，兴许是室内燥热，缺水了也说不定。”苍天观察了一阵，表达出了自己意见。
云鬼乐得和苍天呛火，冷着脸顶嘴道：“你怎么知道？”
“……呃，这怎么说，我不也是猜测么，索性咱们就试试呗！”苍天被堵了一句，不给她下一次机会，赶紧扭头道，“三哥，帮我倒杯水。”
陆小默视好吃懒做为天经地义，闻言拍案勃然愤道：“好你个苍天啊，翅膀硬了，敢指使你三哥做事了啊！”
正巧跨入正厅的南无暇猛地心里悚然一惊，作为年龄最长的皇子，比起南及，他自然知晓更多的政事，数月前曾有一批来历不明却修为高深的人莅临皇宫，目的便是寻找一个名为“苍天”的少年，此事所知者寥寥无几，而他恰好便是其中之一，甚至京畿地带的搜查工作还是他主管归辖，只是他竟从未想起过“苍天”会“自投罗网”就在身边。
南无暇表面不动声色，笑声爽朗干脆依旧：“哈哈，各位都在呢，什么‘苍天’什么的？”
陆小默举起茶盏，随口说道：“嗨，这不是……”
“陆小默！”忽闻云鬼怒而叱喝，杏目圆瞪似有火光冒出，宛若要噬人的恶兽一般。
正老神在在半躺半倚于小叶紫檀木椅上的陆小默不自觉手一抖，杯子晃晃荡荡脱手掉在地上，“啪”的碎成一地瓷片，陆小默胸中蓦地燃起一股无名之火：“干什么啊你，莫名其妙！”
云鬼脸色铁青，冷声恨恨道：“你忘了龙展堂来时如何嘱咐的了吗？！”
陆小默后知后觉地捂嘴，瞥了唯一在场的外人——南无暇一眼，讪讪笑道：“嘿，这不是……好吧，我错了我错了！”说罢双手抱头蹲下，作认罪任罚状。
其他人也闻讯赶来，一头雾水地问怎么回事，只是苍天三人均沉默不答，陆小默支支吾吾地屡次以眼神示意旁边有人。
南无暇坦然一笑，眼前这般情形，教他如何还瞧不出答案，既已如此，便知趣地先行告辞。
待得知了来龙去脉，其他人不觉有甚，倒是千沉和云鬼神情深沉凝重，连带着其余几人也隐隐感觉到了事情有些不寻常。
众人临行前一晚是中秋夜，但是因为将要远行的缘故都没了赏月的心思，于是回房歇息了，只有千沉、云鬼二人有意无意地被留了下来，而前者也正是在那时知悉了苍天令人咋舌的真实身份，亦明白了当日与爷爷龙展堂闲谈时为何他会说出“他比你们更不一般”的话。
那晚龙展堂千叮万嘱，道他让他们一同赴京便是兵行险着，念着灯下黑，所以切记小心，万毋暴露。
只是可惜……想到这里，千沉也不自觉怒瞪了那个罪魁祸首一眼，吓得陆小默连连告饶。
沉吟半晌，只见千沉眼光炯炯道：“我们去找小九他四哥吧。”
陆小默望向江黎，装疯卖傻道：“他四哥啊，你在哪啦？”
“咣！”一道身影自正厅飞出，砸在地面上又翻滚着摩擦出一丈有余这才停下，抽搐了两下，不再动弹。
苍天不着痕迹地向旁边蹭了两步，不敢转头去看那位心狠手辣还面冷的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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