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噬心无情
勤政殿，已近三更，凌渊坐在御书案后，一身玄色龙纹的帝王常服衬出他的端美庄严，仍在披衣处理奏折。
一袭青衣，悄无声息从侧殿门步入，静立殿中，等待凌渊处理完手中正阅的一折。
凌渊头也未抬，便问：“考核结果出来了？”
来人轻笑一声：“皇上圣明。”说罢，恭敬递上册子。
凌渊只让娄英接过去，放在案旁，并没有打开看的意思。
殿中，韩清玄打趣道：“皇上难道不关心他的成绩么？”
凌渊提起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个圈，平静道：“不过是风头尽出、技压整营之类，有何可观之处？”
韩清玄轻咳一声，道：“李潇然的表现的确不错。”
凌渊颇有意外，道：“他也参加了入营测试？”
“是。”韩清玄摸了摸鼻子，指着那本册子，道：“皇上真的不看？”
凌渊看了韩清玄一眼，果然拿起册子，展开浏览起来。
“全偏，一发未中。”
韩清玄暗自观察着凌渊，可终究没有感受到要发火的迹象，诧异道：“皇上不生气？”
凌渊随意合起册子，丢到一旁，声音听不出喜怒：“我倒要看看，他能搞出什么名堂。”
“陌儿表现如何？”凌渊清楚自己这个小儿子的性子，此番到军中便想借机磨练磨练，但对他能否胜任却没有把握，便开口问道。
“听兵部说，起初有不服之声，后被二皇子一席话所折服大半。”韩清玄再次看着凌渊的反应，发现他的脸上映着满满的笑意。
看了看旁边立侍的娄英，韩清玄运气内力，传音入密道：“陛下真的决定将太子殿下与二皇子放烈焰军中？”顿了顿，还是接着道，“就不怕二皇子公报私仇？”
凌渊动作未停，又拿起了一份折子，头也不抬地道：“单凭这句话，朕便可治你的罪。”
韩清玄一愣，自从凌枫回来，但凡提到他的事，凌渊就变得不像凌渊了，似乎连他们君臣之隔也愈来愈明显。
“微臣知错。”韩清玄无奈认错，妄论主君，的确是他逾越了。
不过凌渊还是给出了回答：“若是他连这点都做不好，这八年算是废了。”
韩清玄顿时明了，原来凌渊这些都是故意的。可他终究不知凌渊与凌枫之间的约定，只当凌渊这么做只是培养未来昱国帝王的手段。
“夜已深，请皇上注意身体，早些歇息。微臣告退。”韩清玄从侧殿步出，正撞见连夜而来的李成。
两人相视见礼，李成步入，行了大礼：“臣拜见陛下。”
李成随凌琰、凌渊两代君王南征北战，一直到了战事平定才娶妻生子，如今已是知非之年。当凌渊是太子时，去军中历练，便在李成麾下。李成文韬武略，无人不服。凌渊的许多用兵之法除了阅书，便是李成所教。
“李爱卿快快请起。一路辛苦了。”凌渊放下手中的折子，起身下殿，亲自将李成扶起，对其尊敬之情可见一斑。
“谢陛下。”李成起身道谢。
“如今四国战事相对稳定，此次召爱卿回都，便是为了扩军之事。陌儿主动请缨，朕便让他当了你的副将，同时，朕也鼓励一些大臣们的公子入军历练，其他不必多说，都按军中规矩来即可。”凌渊将情况先行说明一二。
李成治军严格，公私分明，这也是凌渊这次任用他的主要原因。
“臣遵旨。”李成也终于明白今年的扩军为何让自己亲自兼任主将，原来是因为二皇子凌陌和一些皇亲贵胄的公子们。
“想当年，朕像陌儿这般大的时候，便是在你麾下。你可是丝毫未留情啊！”凌渊回想起少年时光，不禁笑着调侃道。
“当年陛下有勇有谋，只半年时间便从普通士兵当上了烈焰军主将，可是当时最年轻的小将啊！至今烈焰军中还是人人称赞呢。”李成也想起往事，充满沧桑的脸上漾起笑容。
“哈哈，是吗？还不都是李帅你教的好！”凌渊朗声大笑。
“哪里！”
一旁的娄英脸上也挂上笑容，心中欢喜。可能皇上自己也没发现，自从太子殿下回来后，皇上笑的比以前多了许多。
“其实，这次调你兼任主将，还有个原因。”君臣两人谈笑之后，凌渊开始进入正题。
“陛下请讲。”李成正色。
“太子殿下化名云轩，也入了军。”凌渊看了看李成，果见后者一脸诧异与震惊。
“陛下的意思是……”李成与李潇然一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见太子殿下回来，皇上却并未诏告天下，心中不解。
“知此事的人并无多少，还请爱卿先行保密。至于军中，便当作普通士兵，一切照常即可。”
“臣遵旨。”
“这次李潇然也从预备营开始，入军测试的成绩十分不错，倒是让朕意外。”凌渊毫不吝啬地赞赏道。
“犬子这些只是雕虫小技罢了，哪里比得上太子殿下？”李成连连推辞。
“爱卿此言差矣。这次太子倒是比他差得远呢。”凌渊双目含笑，说的是大实话。虽没什么意思，但对李成而来，心中着实惊了一下。
“时辰不早了，爱卿一路而来甚是辛苦，还是早些回去歇罢。”凌渊目送李成出殿，将手上最后一本折子批完，离殿回宫。
月上中天，考核已然全部结束。
此次扩军报名的五百二十五人中，仅有一百二十八人入了前营。
而此时，分入前营的新兵已经早早分完营帐酣然入梦，后营外，众人却还在等着分账入营。
排队的间隙，云轩很快以出众的相貌与温和的性格和周围新兵热络起来。
见步珺然始终沉默地站在队尾，既不主动说话，也不坐下休息，云轩便过去关心道：“怎么了？初来乍到，大家都忙着相互结交，以便有个帮衬，你怎么你点都不热情？”
“没兴趣。”步珺然摇了摇头。她只是看着周围一群陌生男子，吵闹一片，想是任何女子都不会太舒服。
云轩了然，微微一笑，“要不我还是把你送走吧。”
“凌陌已经记得我了，你把我送走不是置我于死地吗？”步珺然白了一眼云轩，幽幽道。
知道凌陌与云轩之间的关系，她更没有理由走了。
云轩摸了摸鼻子，其实他如果决定了也并不是没有办法，不过看样子她是决意不走了。
看了看乌泱泱的一片人，云轩道：“以你的本事进前营没问题啊，为何要到这后营受罪？”
“那你呢？”步珺然不答反问。
“好吧。”云轩蓦地发现他竟然无话可说，不过想到有了孟杰的照顾，应该不会被太过为难。
看到前排孟杰就要排到，云轩星眸一转，径直走去。
孟杰似乎得了白衣敏感症。比如此时，他正盼着快点排到，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打。不料眼角瞟到一抹白色，立刻就打起了精神，扭头看去，果然看到云轩，立刻认出就是对他大不敬的那人。
云轩见成功引起孟杰注意，拔腿就跑，孟杰气上心头，追着喊道：“站住！”登时引来无数目光。
步珺然站在队尾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哭笑不得，云轩又在搞什么？
孟杰哪里追得上云轩，一直到了队尾，早已不见了他的踪影。
“哼，天助我也，进了后营，就别想好过！”孟杰吸取前时教训，这次压低声音，愤愤自语道。
当然，孟杰一转身，就理所当然地看见了步珺然，又惊又喜：“高人？你怎么在这儿？”还未等步珺然反应，孟杰已然拉着步珺然回到了队伍前排，“我知道，高人一定是没发挥好。不过没关系，有我孟杰在，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步珺然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咳了两声，步珺然挣开孟杰的手，淡淡道：“我有名字。”
“好好，王兄，你以后，就是我孟杰的兄弟了！”孟杰朗声笑道。
云轩在暗处，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步珺然进营没多久，营门突然关闭，一人从营帐走出来，站在营门后，趾高气昂地宣布：“将军有令，入营时间已过，任何人不得擅自入营，违者军法处置！”
营门关闭，剩下未入营的二百余新兵皆呆立原地。
许久，不知谁嚷嚷了句“这后营太没人性！”众人才炸开锅似的，纷纷抱怨起来。
有的暴脾气的抡起手中的斧子就想劈了那营门，幸而有同伴眼疾手快拖住他，才免去一场冲突。
“真及时……”云轩勾起嘴角，暗暗感叹幸亏先让步珺然跟着孟杰进去了。
一个新兵长长地叹了口气，悲怆地道：“唉，我打听过了，这后营主事儿的是去年刚换的陆翊飞陆将军。此人是出了名的刻薄严苛，脾气暴躁，经常苛责士兵，看来，咱们是没好日子过咯！”
此言一出，又引来一片怨声载道。
另外一个新兵翻了个白眼：“我看他就是看不惯前营，处处嫉恨孙将军，于是嫌弃咱们没本事，丢了他面子呗！”
云轩在一旁听着，默不作声。
带众人发完牢骚，劳累了一天，也都席地而坐，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偌大的校场一时间静谧无声，只时不时有巡逻的士兵路过，发出整齐的脚步声。
黑暗中，云轩睁开假寐的眼眸，静悄悄地避过所有岗哨，出了预备营大门，来到营外的密林中。惨白的月光透过层层树叶，洒在林间，在地上映出一些不规则的光斑。微风一动，那些光斑便不安分地跳跃起来，似要挣脱缚在它们身上的无形的绳索。
林间深处，一黑衣男子负手而立。待感觉到来人，男子转身微施一礼：“参见少主。”
云轩微笑：“无痕叔叔。”
“教主派我来此，想必少主知道原因。”无痕直截了当地道。
“无痕叔叔放心，这次并不是我失手，只是觉得就这么杀了他太简单，难解我心头之恨。”云轩语气极为平静，却在尾音表现出隐隐的怒意，极好地掩饰了过去。
无痕闻言，只是看着云轩，“但教主等不了，只想早一日助你报仇。”
“义父的好意我明白，可我确实想让他也尝尝失去的痛苦。“
“那么，如今你身在军营，又有什么机会？还是……你心软了？“无痕心思缜密，声音中有着一抹厉色，细细观察云轩的表情。
但云轩只是淡淡一笑：“怎么会？我想，等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妻儿死去时，再一剑杀了他，岂不更好？“
无痕又盯着云轩看了许久，久到猫头鹰尖嚎着捕到了一只逃窜的老鼠，才叹了口气，从怀中拿出一个漆黑的小盒子：“轩儿，你长大了。我愿意相信你，但教主……“
无痕突然顿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他发现面前的少年在看到那个盒子的一瞬，身子微微晃了一下。
虽然只是一下，虽然它被少年很好的控制住了，但他所代表的一切却已经无法改变。
心就像被突然抽空了一样。明明是夏夜，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冷？今夜的月亮为什么这么白，白的发灰，白的惨然。
其实，当他刚入幽冥，看着无数人所经历的那天起，他就明白，这天迟早会来。
只是没想到，这天会来的这么快。
也对，自己一次次让义父失望，怎能再有理由让义父相信呢。
云轩闭了闭不再平静的眸子，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我明白。”
见到云轩如此，无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了。
看着云轩一天天长大，早就将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亲人看待。他以为他的心已经冷硬到了如顽石般，可却意外地被这个孩子所拥有的阳光透过。
这样的少年，不该生活在这样的世界。
他忽地有了勇气，他想试着决定些什么。
无痕将盒子突然收回，转身就走，却被云轩闪身拦住。
“无痕叔叔，你待我如亲人一般，我不能连累你，让你为难。把它给我吧。”云轩嘴边一直挂着淡淡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却怎么也融不进那双亮如星辰的眸子。
话音未落，云轩便伸手如风，将盒子夺过。
“不要！”无痕从未如此失态地一声疾呼，可还是晚了一步。因为面前的少年已经迅速打开盒子，将里面的那枚药丸仰头吞下。
噬心丸，幽冥秘药。
所有进幽冥的教众在入教时必须吃的药，以保证教众的绝对忠诚。
每个月初，教众必须拿到解药，否则便会如其名，噬心三日，力竭而亡。
幽冥全教，只有教主拥有永久性的解药，也只有教主一人可以身体中没有此毒。
当年云轩入教，大多数长老便极力说服云天让他服下此药，免生事端，却被云天严厉拒绝。
为了不让义父那么辛苦，云轩曾偷偷向简意扬求过此药，被云天知晓后一顿重罚。
所以，从前的幽冥，除了云天，云轩便是唯一的无毒之人。这点让影殇好不羡慕。
而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义父待我不错，白瓶里的是前几个月的解药吧？也好，省得我找机会去拿了。”云轩笑容依旧，拿出盒子中的一个白瓶晃了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却让无痕酸涩难当。
“替我谢谢义父。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就让义父耐心等我的消息吧！”云轩朝无痕眨了眨眼睛，转身离开了树林，只留给这天地一副傲然的背影。
如果让他重新选择，他还是会如此。毕竟，千万百姓的性命或许就毁在这一念之间。
云轩就是这样，善良而倔强。他所认为对的，他所认为重要的，即使拼上性命，也会将那些想要守护的给牢牢护好。
有人说他太强大，殊不知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不小心忽略自己，才会在守护他人的同时，而忘记守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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