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将帅之道
次日，天色未亮，后营中便响起了集合的号角声，紧闭的营门也徐徐打开。
新兵们在营外露宿一夜，皆是神志昏沉，突然听见号角声响，俱是茫然无措的惶惶四顾。
幸而有一个白衣少年忙叫起众人，三两下换好新发的衣甲，顺便出言提醒几个穿戴不整齐的新兵后，匆匆奔至校场集合。
将台上，一约而立之年的人剑眉星目、衣冠如雪，虽只带了护膝护腕，举手投足间却似有撑起天地的力量，令人心生敬畏。
本以为陆翊飞是个长相狰狞的人物，未料到，给人感觉如此一亮。
他精明干练的双目扫过台下三百余名新兵，开始点卯。
三卯点过，无人未到。陆翊飞见没抓住什么误了时辰的，心中有些不爽。若是往年，定会有不少新兵惶然无措而迟到，好给他立威的机会。
陆翊飞又命人下去检查了一圈，却又连一个穿戴不齐的人也没揪出来，不禁蹙了蹙眉。
许多人都长吁了口气，不经意间都将感激的目光投到云轩那里。
云轩瞬间有种要扶额的冲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果然，台下有些极小的骚动，陆翊飞便大声喝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排好队，绑上沙包，绕校场跑步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停止！”
一众新兵如遭雷劈，现在太阳还未出来，到了午时，如此高温天气不跑死人才怪呢。而且一个沙包重量不轻，这样下来，小腿处必定苦不堪言。
陆翊飞才不管新兵们的反应，而是瞪了一眼目光的聚焦处，“还有你，出列！”
“是。”云轩无奈移步。
陆翊飞拧眉，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问道：“你叫什么？”
“云轩。”
“噢，你就是那个考核一发不中的小子？我最看不惯你们这些娇生惯养、中看不中用的银样镴枪头！”陆翊飞玩味似的看着他，拍拍手，给手下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人拿了一双沙袋和十支枪过来，“既然到了这里，就给我把那些少爷性子收收！背上枪，给我跑！”
云轩内心感慨，合着陆翊飞是把他当作那些公子哥儿了，拿他开涮呢！
罢了罢了。云轩换上比普通沙包重三倍的那双，背起枪，老老实实开始跑。
队伍中立刻有人为云轩打抱不平，陆翊飞乐了：“哟，想造反？还真是患难情深啊，想陪他的尽管开口，别客气啊！来人，再给我加他两支枪！”
顿时，许多人变得敢怒不敢言。
军中最忌讳结党营私，这种情况陆翊飞做得倒是对的，在他身上开刀比责众要高明许多。
孟杰在一旁乐呵呵的笑了，心中暗道爽哉。对他来说，这样枯燥的跑步倒是变得有趣了许多。
步珺然看着跑在前面的那人背影，暗骂活该，到处充好人，有报应了吧！
太阳越升越高，温度渐渐上来，陆翊飞仍没有叫停的意思，已有不少新兵累倒在地，又被强行拉起。
孟杰气喘吁吁，汗透重衣，脑袋也昏昏沉沉的。他哪里受过这般累，少时家里也请过师父，但每次耍耍赖偷偷懒也就过去了，如今不累死才怪呢！
他撑着岔气的腰侧，艰难地抬起被汗水迷住的眼晴，想寻找点安慰。不料却看见那个身影依然如此有力，胸口顿时一闷，两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然而这种情况对众人而言已经见怪不怪了。见有人到底，立刻就有个人提着一桶水泼了下去。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也该醒了。但孟杰此时却连眼睛也未睁开，反而四肢开始一阵阵的抽搐。
“喂，快起来，装什么死啊！”那人见孟杰依旧未醒，不耐烦地用脚踢了踢，随后低头拍了拍他的脸，却发现是凉的，吓得他赶紧用手探了探呼吸，惊慌失措道：“不，不好了！陆将军！”
正坐在树荫下悠哉乘凉的陆翊飞听见呼喊，啐了口唾沫，骂道：“嚷嚷什么啊！”
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陆将军，死，死了！”
“死个鬼啊死，把他给我拖过来，准备盐水毛巾！”陆翊飞皱眉吩咐道，嘴中又骂了句，“真他妈事多！”
这下，所有人都趁机会停下了脚步，大口喘息着，贪婪地吸着空气。但热气氤氲，吸进去的全是热气，更是如火上浇油一般。有些胆大的干脆挪到校场边缘的树荫下歇着了。
但仍有一个人，毫不知倦似的，背着十二支枪还在跑啊跑。
看到众新兵们停下的脚步，云轩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里默默念叨：看来今天的饭要浪费好多了。
看到撑着膝盖擦拭汗水的步珺然，云轩侧身上前，一把拽起了她，悄悄说道：“失礼。不想饿着继续跑。”
步珺然还没缓过气来，就被人猛地拽走，不满道：“这不都在休息吗？要跑你……”话音未落，步珺然蓦地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感觉从手腕处传来，润过全身经脉，暑热瞬间消去大半，也把她后半句话消了下去。
云轩放开了手，没有理会，看了眼众人，调起内力刚想传音提醒一下，却只觉五脏六腑似乎被颠倒了过来，可是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好吧，他是忘了自己的内力已大不如从前，同时给三百多号人传音，即使是以前也需要尽力一拼，如今在只剩下五成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做到。
步珺然心中了然，原来云轩的内力是属水性的，怪不得大热天的不觉得热。这也太不公平了吧！步珺然愤愤咬了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陆翊飞那里，经过一番处理，孟杰终于是悠悠转醒。那人见此，长吁了一口气，连声赞道：“还是陆将军您医术高明，真是华佗再世啊！”
谁知陆翊飞听了直接踹了他一脚，斥道：“他不过中暍而已，叫什么叫！”
那人爬起来连声道是。
“还有你，好了就赶紧滚蛋，还想蹭阴凉是吧？”陆翊飞这次是冲着孟杰说的，后者深呼吸了几口，慢慢起了身。
看了看校场，陆翊飞发现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刷”地站了起来，一股冲力差点又把摇摇欲坠的孟杰给推倒。
“很好，你们都不用吃饭了！给我跑到日落为止！”陆翊飞站到将台上，声音咆哮如雷，震得人耳膜嗡鸣。
如此看来，陆翊飞竟也是个内功高手。
目光瞟见场中仅在跑得两人，陆翊飞吃了一惊。他怎么也没想到云轩会是坚持下来的最后一个，心中不禁为此人的实力打了个问号。
“你叫什么？”陆翊飞拦住了步珺然，眼神中的赞赏毫无隐瞒。
“王君然。”
“好，你可以先去用饭，不过一炷香之内必须回来继续训练，”陆翊飞又看了看云轩，终是道：“你也是，枪就先不用背了！”
“是。”云轩卸下了背上的枪，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他虽然给步珺然传了点内力，但自己却是一点也未用。
就在此时，营门外有将士来报：“凌副将来了。”
“本营正在训练，让他等着！”陆翊飞不悦拧眉，他最是不服凌陌。前后两营中，李成为主将，地位最高，其次是凌陌、孙其战和陆翊飞。
一个没上过战场的皇子跟他军职一般，他自然不服。
云轩不禁再次打量了一下陆翊飞，原来，他并不真的如外界所传那样，还有如此高的人品。
云轩与步珺然对视一眼，无声地分开后加入了众人的队伍。
然而凌陌已经大踏步地走了进来，看了看几乎是在地上拖着走的众兵们，失笑道：“陆将军这是在干什么？”
陆翊飞明白凌陌的意思，冷哼一声：“不劳二殿下费心。”
凌陌听到这个称呼，心中有气，面上却笑着回道：“我是奉李帅之命来监军的，没想到后营竟是如此糟糕。陆将军，你这样让我该怎么回报呢？”
“怎么，难道二殿下还想瞒上，谎报军情吗？”陆翊飞摸了摸鼻子，不答反问，一句话将凌陌堵了回去。
凌陌见无话可说，便岔开话题道：“天气可真热啊，陆将军还是让他们赶紧吃饭去吧，我看这样也耗着也没用，正好刚送来的一批西瓜也给大家伙儿解解馋。”
他故意将西瓜二字提高了音调，一些路过的新兵顿时两眼放光。
“二殿下是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吧，这军营中何时有过西瓜？”陆翊飞闻言，不禁嗤笑道。
“哦，是吗？”凌陌这回反而笑了，装出了一幅不知道的样子，眸中的坏笑一闪而过，“啊，可能是我搞错了，刚才在前营看见大家都在吃西瓜，没想到后营没有啊！”
陆翊飞被戳中痛处，恨恨转过了头。
一些新兵如一盆冷水，不，是一盆热水从头上浇下，浑身难受。要是真的有冷水就好了。
凌陌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嘴角挂上笑容，假意抱拳道：“今日就不打扰了。明日李帅会亲自来营中视察，还请陆将军当心哦！”
“慢走不送！”陆翊飞狠狠咬牙道。
凌陌走到门口，有意无意地回了回头，嘴边划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陆翊飞狠厉地扫了一眼烂泥般的新兵，满心烦躁，转身走了。
可这下再也没人敢停下来，因为没人想饿着肚子。
孟杰这时也终是恢复过来，看到步珺然，几步跟了上去，诧异道：“王兄不去吃饭吗？”
步珺然下意识地往队伍中看了眼继续跑着的云轩，摇了摇头，“不饿。”
孟杰急的差点跳起来：“你不饿我还饿呢！有吃的不去，想什么呢？”
步珺然没理会孟杰，快步跑了开去，默默在心中把这句话送给了某人。
而某人，却将脚步慢慢地移到队伍的边缘，找准时机，闪身而退。
到了下午，一场雨毫无征兆地下了下来，确实给新兵们一个极大的惊喜。
主帅营内，李成和陆翊飞两人正围着一个巨大的沙盘模拟演练着什么。
“哎，奇了。这阵法的阵眼若不在这儿，还会在哪儿呢？”此时的陆翊飞摸着下巴专心思索着。这模样跟上午那个骂骂咧咧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李成一袭轻甲，刻满沧桑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眼角蜿蜒而出的皱纹显不出苍老的痕迹，而是被一双如鹰般的眼晴盖过，反而更添几分矍铄。
征战沙场、杀敌无数的昱国烈焰军主帅李成，此时静静地看着陆翊飞，只笑不语。
“我说李帅，这阵难不成有两个阵眼？”陆翊飞突然灵光一现，出手如电，迅速变换了几枚旗帜的位置，沙盘内顿时一片明朗。
“好！”李成蓦地朗声笑道，拍手称赞。
陆翊飞看了看已经燃尽的一炷香，撇了撇嘴，道：“好吧，我输了。”
“这阵我可是花了半日才解出，你能做到如此，天下恐没有几人了。”李成真诚地赞道。
“我实在不明白，李帅您为什么要把我放在预备营里，天天对着一批新兵蛋子，烦都烦死了。老子好久都没有痛痛快快地杀一场了！”陆翊飞想到这两年自己的经历，十分不解兼愤慨。
李成笑骂道：“你看你，还是这脾性。两年不见，竟是一点未改！”
陆翊飞一拍桌子，愤愤坐下：“我什么才能回去？”
“如今战事不稳，暗流涌动，四国之争一触即发。我想，到时候这里的将士必会与主军汇合，你就还是前锋营主将。”李成含笑抚之。
“这也不是什么主将的问题，只是……唉！”陆翊飞又想起中午被凌陌所激，重重叹了口气。
李成熟知这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手下，笑道：“二殿下毕竟是皇上指派来的，你就担待着点。”
陆翊飞望了一眼李成，喝了口手边的茶：“他倒是也没错，只是今年这帮新兵一个比一个不中用，气死我了。”
“你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要不是有雨，我料你也不可能把他们丢校场上跑一天。”上午的事李成已经知晓，因为一贯的信任，便也没管。果然，下午便下了一场雨。
“还是李帅最懂我！现在那帮兔崽子还指不定怎么骂我呢！”陆翊飞再次喝了口茶，砸了咂嘴。这茶毕竟是茶，再怎么装也没有酒味。
“对了，今年有个崽子，好像不□□分，箭术烂到极致，但体力却出乎意料，我上午罚他背枪跑步，竟然坚持到了最后。”陆翊飞想了一会儿，“好像叫……叫云轩。”
李成也正喝着茶，闻言冷不防呛咳了数声。
“您……没事吧？”陆翊飞看了看李成，被惊了一下，问道。
李成摆了摆手，示意无事。若是自家手下知道他口中的“崽子”会是太子殿下，应该……不会被吓着吧。
等会儿！太子殿下是崽子，那皇上是……
李成不由看了一眼陆翊飞。
这时，陆翊飞起身抚了抚衣衫，满脸堆笑，嘿嘿问道：“您那儿还有……西瓜吗？”
看着陆翊飞一脸夸张的笑容，李成眉心跳了跳：“怎么？”
“还不是那帮兔崽子们！您不知道，他们今天听到西瓜两个字时，眼睛都绿了！我这不是想着，给他们也尝尝鲜么？”陆翊飞觉得自己为了西瓜豁出去了。
李成看了他一眼，道：“有是有，但要凭本事拿。一月之后，我会在前后两营举办比赛，获胜的营帐个个有赏！”
陆翊飞闻言，又想到那一团“烂泥”们，顿时泄了气。
“你呀，要有些自信！当年治理前锋营那帮小子的精神气儿去哪了？”李成想起往事，不禁笑道。
陆翊飞闻言，也浮出笑意。算下来也有两年未见那帮崽子们了，不知道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又搞出什么乱子没有。
看了看雨已经停了，陆翊飞行礼后，便转身退了下去。
门外又有士兵进来通报：“元帅，前营李潇然求见。”
李成点了点头，李潇然进来，看到整整两年未见的父亲，撩衣下拜：“孩儿拜见父帅！”
李成急忙将李潇然扶起，笑道：“哈哈，我的然儿又长高了！”
“父帅一切可好？”李潇然起身，给李成奉了一杯茶，道。
两年前，昱陈两国发生摩擦，李成受命出征，仅仅一战便逼得陈国退了兵，结束了暂时的纷争。
不料李成前脚刚走，陈国便又来再犯。于是李成便执意留在边疆，镇守国土，顺带着清理一些边界盗匪，为民除害，深得好评。
然而，年仅十四的李潇然却独留家中，与母亲相依。在别的同龄孩子都能跟着父亲习文学武时，他就只能跟着请来的师父练习。
而且，李成树敌无数，有时便会有他国的人来寻仇。为此，凌渊派兵保护，李潇然也被母亲告诫不得随意出门。
那段时间，世人对李潇然除了是个“李成的儿子”，便再无别的印象。
人人都羡慕李潇然有个当烈焰军主帅的爹，却不知他有时也会恨自己有个当烈焰军主帅的爹。
他为了自由，每天都发疯般地练习，从日升到日落，从未间断。终于有一天，他打败了师父，顺利出师。
再后来，他四处结交好友，惩奸除恶，终是渐渐摆脱了笼罩在头上的阴影。
这次李成回来，他日思夜想的父亲回来了，却不知为何，竟迟迟不敢去见。
见到父亲应该说些什么？自己这些年所拼得的一切，父亲会赞赏吗？
他纠结了许久，还是请人去通报了。
李成看着自己的儿子，笑意爬满了脸上的每一个纹络，接过茶，点了点头：“嗯。”
李潇然露出笑容，李成看着他，耐心地等着下文。
李潇然看了看父亲，理了理衣衫，终是道：“父帅，太子回来了。”
李成一开始便猜到李潇然肯定会为这事而来，便道：“皇上已经告诉我了。”
李潇然躬身以礼：“孩儿想请父帅照顾一下太子殿下。您知道，二殿下一直……”
“然儿，你知道我们李氏一族为何能光耀至今吗？”李成没等李潇然说完，便打断道。
李潇然怔了一下，道：“是因为李家世代只为皇上一人所用。”
“没错。所以，你也应该明白，我不会参与任何党争。”李成眼睛看着李潇然，说的决然。
“可太子殿下……”李潇然虽然料到父亲可能会保持中立的态度，但终究想再次争取一下。为了凌枫，他愿意去尽力一搏。
“世事无常。我们效忠的只有皇上。”李成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他何尝不知道儿子所想，但为今只能硬下心来。他顿了顿，继续道，“既然皇上将他以平民的身份送来，我便只能以普通士兵而待之。至于他真正本领如何，在军中能走到哪一步，就看他自己了。”
“是。”李潇然垂眸应道。父亲的意思他很明白，只要他还不是皇上，他就可能不是皇上。
“希望你能明白，以后再见他，要记得自己的身份。”
“孩儿记下了。”李潇然恭敬行礼，敛住心头泛起的波澜，“若父帅无事，孩儿告退。”
“军中无父子，以后无事就不用来了。”
李成看着李潇然的背影在听到这句话时滞了一下，原本本是一场父子相见的温馨场面，却被自己弄成这样。他闭上了眼睛，阻挡住眸中汹涌的波动。
李成本以为，他一双铁腕统军多年，早已不会有任何控制不住的情绪。但血浓于水，在儿子面前，他的心终究是不可避免的颤动了。
“是。”李潇然的心中猛地抽痛了一下，深吸口了气，回应后，便快步离开了营帐。
偌大的主营帐中，已是知命之年的烈焰军主帅李成睁开湿润了的眼晴。然儿，希望你能明白爹的苦心。凌陌手段狠辣，爹又常不在你的身边，为了你的安全，为今只能暂时断了你跟太子殿下的关系。
只愿太子殿下还能如八年前一样，才绝武艳，具有一个帝王应该具有的才智与品性，才能保天下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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