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郝斯年

　　郝眉不知道怎么表达，一时间她甚至失去了语言能力。

　　她看见宝剑穿胸而过，感觉到自己失去意识。她心里明白，她已经死了。但为什么，她现在还活生生躺在她在燕北的闺房里？

　　燕北是苦寒之地，她做姑娘的时候，即便是作为将军的女儿，闺房依然不能与京城闺秀的相比。自从她跟广泰帝成婚之后，哪里还住过这种规制的房间？

　　她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她没出阁之前喜欢写日记，每天都写，从不缺断。她从书桌抽屉里面找到自己的日记，哆嗦着翻到最后一页……

　　盛华十六年六月十四。

　　这不是她十四岁的时候吗？

　　郝眉不明白，也想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她的一生顺风顺水，除了最后的时刻有点憋屈，但到底还是将坏人绳之于法，所以也没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可以说死到阴曹地府里面也可以笑着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但她偏偏又活了过来，还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郝眉的一生，任谁看了都觉得是幸福快乐的一生。从小娇生惯养长大；有了个意中人，就经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堂堂正正嫁给他；嫁给他之后，丈夫对他温柔小意关怀备至，不仅没有恶毒的婆婆折磨她，还顺顺利利地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自己的丈夫登基之后，自己风平浪静地当上了皇后；后宫里的女人都安安分分地相夫教子，她也不苛待她们，彼此相安无事。这么平静这么幸福的一生，有什么值得重来一遍的？

　　但郝眉自己知道，上辈子，她其实，不是那么心甘情愿地过着这样的生活。

　　郝眉是一个军人，是一个铁血铮铮心怀天下的战士，把她关在儿女情长的后宫，就是对她最大的折磨。她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想在太液池边的细柳下欣赏春光。

　　广泰帝对她的恩宠，事实上无异于生生折断了她的翅膀。

　　但她太爱广泰帝了，爱得失去了自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以夫为天。只能够忍气吞声在这奢华的皇宫里面一年年苦熬下去。

　　郝眉忽然想起了舒一凡，想起那个可怜的女人，在富丽堂皇的皇城里，从一个天真可爱的少女，熬成了狠毒疯狂的淑妃。

　　她跌坐在圈椅里，手垂在膝盖上。她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想想，她得想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门咚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从外面大步闯进来！

　　“阿蔓！阿娘说你病了，好点了吗？”

　　那少年年约十五六岁，生得是英俊非凡，额头十分爆满，鼻梁高挺，一双大大的眼睛是琥珀色的，穿着一身大红箭袖两袖缠着护腕，身后还背着一张弓，腰上系着箭囊，英气勃发。他脸上红扑扑的，看起来非常健康。

　　“阿蔓！我今天打下来一只大雁，我拎到厨房去了，给你炖汤喝！”说着，他悄悄地凑过来，“只给你一人喝！”

　　郝眉一见了他，哪里还坐得住！她失了魂一般站起来，一把抓住来人的手。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这时候哪里还管得了许多？

　　郝眉艰难地喊他：“阿彻？”

　　少年偏偏脑袋，有些不解，但还是应了：“是我啊，阿蔓，你怎么了？”

　　郝眉几次张口欲言，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来，只是双眼止不住地滚下泪来。

　　郝眉一生风平浪静，但郝家却是多灾多难，本来作为戍边大将，郝家就不可能顺风顺水，全家壮烈殉国都是可能的。郝家世代忠良，为国捐躯倒没有什么，但为奸人所害含冤而死，就死不瞑目了。

　　眼前这少年乃是郝眉最小的哥哥，郝斯年，爹娘给他取这个名字，是想祝福国家国运绵长。也许是因为国运绵长了，这个孩子的命运，就没有那么好了。郝斯年，被先皇派来的监军司礼太监看上，那阉人仗着有先皇的宠爱，非要纳他为妾。本来宫中宫女太监对食，你情我愿，尚可以理解，可这种强占他人行为，与恶霸又有何区别？郝眉的爹不服气，递折子告御状。本以为先皇可以为郝家主持公道，谁知道因那太监生得十分貌美，先皇对他宠爱有加。见太监移情别恋心中不满，但又舍不得处罚太监，竟下了一道旨意，派人带尚方宝剑处死郝斯年！

　　尚方宝剑一出，谁也拦不了，郝眉的娘扑到剑下抱住郝斯年，两人共赴黄泉。郝眉的爹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病不起，正在这时，大军压境，边防岌岌可危，郝家虽然对先皇的昏庸不满，但为了黎民苍生，不得不把家事暂且放下，抵御外辱。

　　等到击退敌军，京城里传来消息，说先皇驾崩了。

　　郝斯年的冤帐，就这样不了了之。都说臣不记君仇，子不记父过，雷霆雨露都是君恩。太子都放下架子，千里迢迢赶来迎娶郝家的女儿，郝家就应该放下。

　　郝家就这么放下了。他们还能够怎么样呢？千百年的皇权统治，奴性已经根深蒂固，忠君爱国成了他们代代相传的基因，如何更改？只能接着忠君爱国，为镇守朱家的江山。

　　郝斯年看郝眉长久不说话，只是哭，心里面又担心又害怕。他这样年纪的半大小子，什么也不懂，再说了，女人的心思是天上星海底针，他哪里能弄得明白？

　　于是他慌了：“阿蔓？阿蔓？你怎么了，阿蔓？是谁欺负你了吗，阿蔓？不要怕，阿兄给你主持公道，我来帮你出气！”

　　一听到主持公道，郝眉的眼泪下来得更多，你给我主持了公道，谁来给你主持公道呢？

　　郝眉的哥哥有很多，但哥哥们文韬武略业已长大成人，不屑与她这个女流之辈多打交道，就这个哥哥愿意带她一起玩。郝眉的童年，是被郝斯年牵着手度过的，他们手牵着手一起去爬树掏鸟蛋，手牵着手一起下河摸鱼，手牵着手以为他们能一辈子这样下去。

　　可以说，郝斯年不仅仅是她的哥哥，更是她真正无忧无虑童年的化身，是她一切美好的泡影。

　　失去他，对郝眉来说有多么痛苦，郝斯年也许永远也不知道。

　　郝眉希望，这辈子，郝斯年也永远不要明白。

　　她紧紧地抓着郝斯年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阿彻，阿彻大笨蛋……”

　　郝斯年脾气特别好，乖乖的，不跟她辩驳：“好好好，阿彻是大笨蛋……阿蔓不哭了好不好？”

　　郝眉抓着他的手，低着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她摇摇头：“……不好……”那时节，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就在眼前，哪里有时间，哪里敢为了郝斯年留一滴眼泪？等到她终于可以哭的时候，还是不能哭。广泰帝最喜欢她无忧无虑性格豪爽的样子，哭起来，就不好看了。不好看，广泰帝不喜欢，她就会失宠，她失了宠，还有谁掂念戍边将士的死活呢？

　　这么多年，她终于能为了郝斯年痛痛快快哭一场，哪里会轻易止住？

　　郝斯年也看出来阿蔓止不住了，只好让阿蔓坐下，让她靠着自己，舒舒服服地哭。

　　郝斯年性情温和，脾气敦厚，真正是可亲可爱之人。郝眉的娘郝夫人从小就打趣他，说他性子这么软，以后一定会被老婆吃得死死的。

　　郝眉哭了半天，眼泪鼻涕哭湿了郝斯年半幅衣袖。就是郝斯年性情再温和，也受不住郝眉这么恶心。他颇为嫌弃地戳了戳郝眉脏兮兮的脸：“哭得真丑！”

　　“再丑也是你的妹妹！”

　　郝斯年没有想到郝眉还有力气跟他拌嘴，呵呵一笑，知道郝眉没事了，摘下弓箭，扶着书案，一下子跳上去坐着，拿了郝眉丢在台子上的日记大声朗诵起来。

　　郝眉听了自己那些小女儿心情被这么不知道怜惜地读出来，又羞又气，捂着脸伸手过来夺。郝斯年举着手，不让她抢。两个人你来我往，没过一会儿，郝眉就没有再哭了，跟郝斯年咯咯笑闹成一团。

　　郝眉生得美艳绝伦，郝斯年更是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他还小，没有长开，脸上带着一种童真，更有一种雌雄莫辩的妖气，就算是郝眉在京城见过多少风情万种的美人，也不得不承认，要是等郝斯年长大，丝毫不逊于他们。

　　可惜他等不到长大。再过几个月，那个杀千刀的司礼太监就要收割他的性命了。

　　“阿彻，你有没有想过……成亲？”

　　郝斯年羞红了脸，他今年才十几岁，哪里想的了那许多？又在这么一个军旅世家长大，哪里懂得这男女私情？即便是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也还是白纸一张，对着风月之事一窍不通。

　　“没，没有！阿蔓！你问我有没有想过成亲，那你，有，有没有？！”郝斯年强作镇定，但这副模样在早就是大人的郝眉看来，青涩稚嫩得可爱。

　　于是郝眉高深莫测地笑着，告诉他：“当然想过！”

　　郝斯年被郝眉的直接，又弄了个大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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