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入宫时

　　熙和三月十七日，天将亮未亮，沉寂的暮色逐渐褪去，被天边泛起的片片蟹壳青取代。赵府依旧静的出奇，即便今日是嘉姀入宫的日子，唯那枝头偶然停住两只雀儿时不时啼个两下。迎嘉姀入宫的轿子便停在春安阁帷幕之外，仿佛天家后妃，只有皇帝一人可见。

　　吉时一到，有六宫太监请，嘉姀方从阁中而出，只见其一身藕荷色缎绣蝴蝶团如意纹袷衣，内衬一件月白里子，架子头上缀了几支点翠镶珠簪子，更衬得鬓边那支嘉姀收了许久的镂雕桃蝠双喜玉钗格外显眼。一时太监点轿，嘉姀正襟坐于暖轿之中，任由黎明时的晨光透过银红软烟罗轿帘洒在脸上，生着些许暖意。

　　一路轿辇颠簸，偌大紫禁城的丹墙金瓦终于显在眼前，在青冷的晨曦下，似那浸湿的水墨丹青一般，一层层大红金色晕染而开。轿辇从汉白玉石须弥座上西边的门券而入，复行了一射之地，这才停于顺贞门之前。眼前三座琉璃门同着数丈高墙将后宫的一切裹的严严实实。

　　【奴婢安茜给常在主子请安，恭请主子落轿】话音刚落，抬轿的两个小太监将轿帘轻起，嘉姀慭然而出，略理了理裙边衣角，这才瞧见眼前安茜，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头梳利落小两把，缀几支素银簪子，眉边一朵秋海棠，叫人分不出是美人轩窗轻簪，抑或东风吹落鬓头。宫装素素，不掩眼角眉梢自成的一段风流态度。

　　【小主舟车劳顿定是辛苦，请随奴婢回永和宫歇息】安茜福了福身，便在前头引路，嘉姀掖着泽蕙同小禄子一同往永和宫去。

　　虽说并非头一回入宫，可嘉姀同泽蕙依旧觉得新鲜，满眼皆是这硕大玉砌琉璃世界，仿佛此生也走不穷尽。

　　众人打御花园往东边而去，一时绕至长街，两边绵延数里猩红高墙，将视线禁锢在正方的天空之内，再看来往太监宫女皆凝神屏气，竟连笤帚都不敢同那六棱石子路发出声响，叫人多少有些压抑之感，却亦叹其气势恢弘。

　　【小主，前边儿是李华妃娘娘】安茜轻声咳了一声，嘉姀同泽蕙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长街那头一列几近半副皇后的仪仗，粗粗估摸着也有二十来人，却一声咳嗽也不曾闻见。

　　嘉姀远远瞧了步辇中人，一身正红缠枝莲凤缎氅衣，外罩一件团牡丹暗福纹织金缎坎肩，头梳繁复架子头，以金银丝质绢花，并两支精致镶宝碧玺步摇为饰，其雍容贵态不能尽拟其态，但如今这个岁数如此打扮，不免有些招摇浮华了。

　　待仪仗近了些，嘉姀人等齐声请安，一时只闻得珠玉珑璁

　　【别福着身子了，起来吧】华妃不曾正眼瞧赵氏，不过随意眄了一眼，遂用手拨了拨指上景泰蓝质嵌宝护甲，挑唇暗笑道【也不过如此】

　　嘉姀一惊，心下很是不悦，头回相识便语带嘲讽。奈何眼前之人不仅身居妃位，更是沛国公家千金，只得佯装出一副和颜悦色来，【山丹丽质冠年华，复有余容殿百花，娘娘容貌似若余容，嫔妾又怎敢与娘娘争辉？】

　　【这首芍药诗虽好，可本宫怎么记得刘梦得有一诗又言，庭前芍药妖无格，唯有牡丹真国色？】

　　【自古牡丹就乃国花，非正宫不得自居】嘉姀双耳赤红，却依旧挤出一丝笑意，复福身说道【臣妾这么说，也是不愿乱了尊卑罢了】泽蕙不停攒着嘉姀的衣袖轻摆着，连安茜都频频攒眉摇头想要制止嘉姀，可奈何她仍将话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华妃并未理会，倒是步辇边伺候着的一个宫女开了口【这新晋的小主果真脾性大得很，才入宫便敢顶撞华妃娘娘，字字讥讽，不知贵府如何教导】

　　嘉姀此生最恨添醋加油，乱嚼舌根之人，如今见说话的不过是个宫女罢了，便说【这位姑姑说的是，臣妾脾性大是府上教导无方，可这位姑姑擅自回了臣妾与娘娘的话，可又是哪儿来的规矩道理？】嘉姀脸上全然没了方才的颜色，嗔道【就事说事罢了，何必学那长舌妇的行径？】

　　【你…】这宫女一时无话可接，华妃这才张了口，不改嘴角一丝暗笑【诶，依春放肆了，常在小主乐意讲尊卑规矩，本宫就同你说说】林璇扶了扶鬓边斜簪的一支银点翠嵌蓝宝石簪【安茜，本宫记得你以前是伺候恭宁太妃的，入宫年头也不算短，本宫倒想问问你，新晋的秀女头次参见妃位该行的是什么礼】

　　安茜知道这华妃刻意吹毛求疵，此刻众妃皆不在，何须行跪拜大礼，只是规矩等事本是自己主子提的，也不好回话，便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是好。

　　【安茜不说，那本宫来告诉常在小主，初次自得行跪拜之礼，依春，若是违了，该怎么罚？】

　　【自然是掌嘴之刑】

　　【那就劳烦安茜，也好让本宫正一正宫规】

　　【臣妾无错，为何要罚】

　　两边正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嘉姀才发觉身后另是一行数十人仪仗，辇上之人掖着身边的侍女缓缓走了过来，口中说道【妹妹何须如此，我远远便听见妹妹说着尊卑规矩的，好没意思】

　　【妹妹听着没趣，可这位常在小主可觉着甚有意思】

　　【奴婢参见宸妃娘娘】安茜见着救命稻草般忙行了一礼，嘉姀亦同着众人福身请安，却被宸妃扶住，笑道【咱们北元人从不计较这些虚礼】说罢，缓步走至华妃驾前【我这做姐姐的，见着常在小主入宫辛苦，能免的礼倒也免了，妹妹何须在这儿说什么有趣不有趣的话，本宫只一句，若是这话传到皇上太后耳朵里，妹妹觉着两位主子觉得有不有趣？】还未等华妃张开嘴，宸妃又笑道【何况今日入宫的这位小主应是永和宫的赵常在，永和宫有赏有罚，妹妹同婧怡言语便是了，何苦在这冷风口耗着？】

　　华妃一时竟无话，轻轻嗤了一声，懒懒道【好，很好，倒了个尖嘴利牙的，又来了个巧言令色的，日后这深宫想必好戏不断。姐姐可要好好扶持这赵小主，莫要走了姐姐当年的弯路】说罢，便吩咐起驾，众人复行礼恭送。

　　嘉姀这才留神宸妃，年纪看着不过比自己长个几岁而已，却收拾的极是大气，髻上斜压一支九尾凤簪，鬓边只一簇碧玺缀短步摇，甚是新奇，丹唇皓齿，又配一身绯色纳纱百蝶金如意氅衣，同是美人，眼角眉梢却比华妃多了些俊气。

　　方要道谢，宸妃却转了身，由身边宫女伺候着回了辇上，走时只冷言冷语了一句【日后诸事切莫莽撞行事，紫禁城不是你赵府，别肆意妄为，本宫救你一次，也只唯这一次】便也起驾自去，不再话下。

　　且说一行人又走了不多久就到了永和门下，由着安茜同小禄子引路，几人转过前院内一座雕花石影壁，这才进了永和宫正殿。主位李婧怡半依在酸枝嵌螺钿荷纹坐榻之上，身后一扇十二面点翠玻璃围屏，上悬高宗皇帝亲书【赞德宫闱】四字檀匾，配两边楹联道【春纪八千，和风翔寿宇。皇居九五，香露霭仙宫。】再看榻上穆妃，身着黛色嵌金如意纹镶边外氅，露出里头一截暗朱色西番莲花样袷衣，头发未梳成发髻，只将其绾在脑后，随意缀了一支石榴石珊瑚簪。彼时正持着珠串闭眼念佛，未察觉到嘉姀一行人。

　　【给穆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李婧怡缓缓睁开眼睛，免了嘉姀等人之礼。

　　【常在一路辛苦，快座】说罢，一面又吩咐伺候着的碧华同绿玉上茶点。

　　【本宫已命人将同顺斋打扫出来，若妹妹觉着有什么要添减的，亦或是下人不听管教了，都来回明了本宫】

　　【娘娘做主自然是极好的了，怎敢再劳动姐姐】说话间，碧华已捧了茶上来，婧怡随手取了那尊常用的绿地粉彩花鸟纹盖碗，仔细呷了一口，悦色道【妹妹尝尝这内务府昨日赶着送来的六安提片】

　　嘉姀尝了一口，果真同过往喝到过的梅片瓜片甚是不同，虽说口味略涩了些，但茶香极浓，回口更甘【果然好茶】

　　【妹妹若是喜欢，本宫便命人送两盒去同顺斋，权当薄礼】

　　【那臣妾恭敬不如从命】

　　【本宫尚要去宝华殿取平安符，就不陪着妹妹了，请妹妹自便】说罢便往寝殿更衣，安茜同小禄子将嘉姀引至同顺斋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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