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凤栾承恩

　　外头又是淫雨霏霏，水珠子将石青石砖洗的油亮，雾霭遮云蔽日，斋中更觉暗沉，嘉姀便依在廊下湘妃竹黑漆靠椅上，瞧着杏花淋落枝头。身旁靠桌上油红盖碗正有丝丝水汽蒸腾而出，不必细闻便知是穆妃所赐六安提片，独有一股奇香，混合着嘉姀最为喜爱的雨天气息，更觉沁人心脾。

　　【小主回里头坐着罢，外头湿气重】安茜说着，将一件秋香色绣梅枝纹单衣外氅搭在嘉姀肩上【这几日新晋宫嫔便可以侍寝了，小主可预备好了】

　　【有什么可预备的】嘴上这么说，脸上却不免羞红起来。闺阁之中，嘉姀从未想过男女之事，也不知情爱为何物。入宫不仅将自己送进这红墙高闱之中，更是将一生情感皆托付于众人山呼万岁之人。日后终究归宿何处，嘉姀不知道，也不会知道，就如眼前那肆意飘落的花瓣，未曾落地，并不知身归何方。

　　远远便瞧见蕙儿跑着往跟前来，虽打着油纸伞，身上依旧湿了一片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跑跑跳跳的】嘉姀见她如此情形，不免嗔怪了两句

　　泽蕙来至廊前，收了伞，从袖口中取了一封素笺出来，呈给嘉姀【小主瞧了这个，便不责怪奴婢了】

　　嘉姀瞧信上字迹眼熟，思忖了半日，惊喜道【这可是小不点儿的字迹吗？他怎么把信弄进宫里头来的？】

　　【奴婢也不知】泽蕙挠了挠头【是内务府的一个公公转给奴婢的，并未吩咐旁的话】

　　嘉姀仔细展开信纸，上头写道：吾曹明窗一别已数日矣，如隔三秋。盘囷高檐下尚安好否。余近日慎学以勤，可诵孔论微子，子张，尧曰之篇，并辅以公羊毕春秋。姐姐安心。昨另得耆卿词集，摩玩之不已，读雨霖铃一首，触人心扉。若有姐姐古琴相衬，则可谓尽善焉。余言尽哉，终愿寿禧绵长，诸事顺安。

　　仔细读完，嘉姀掩着鼻子笑了笑，道【如今这小不点也长大了，心思多了，读这刘耆卿也能读出些感触来了】

　　【世人皆说这刘永之词俗的紧，似秦楼楚馆之曲，小主倒不觉着】安茜在后头说了句。

　　【世人皆爱以雅俗辩物，却不知雅本俗，俗生雅。即便强说俗雅之分，更有一句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也可谓俗不伤雅，雅不避俗】

　　嘉姀说完，便见一太监身着藏青官服，胸前补纹上绣孔雀图样，配顶戴花翎，绕过正殿往同顺斋来。

　　说话间，人已来至廊下，太监打千悦色道【奴才敬事房刘平，给常在小主请安】

　　【快请起，安茜，赐座】

　　【不必了，奴才还有差事。如今来是为小主贺喜】

　　【道喜？】嘉姀心中虽有了答案，可又是怕自己多情会错了意思，便白问了一句

　　【那…我…】嘉姀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刘平会意，接着说道【小主不必忙慌，至黄昏时刻便有承恩轿来接小主至养心殿沐浴更衣，之后又宫中嬷嬷替小主打点，小主啊，耐心候着便是】听完这话，嘉姀似想到些什么，心中一紧，脸上也有些不在，只是旁人不察觉罢了，一时无话。

　　养心殿，原先不过是宫中的造办处罢了，自世宗皇帝守丧之时将此处作为苫次，养心殿才成了帝王居所。数十载光阴刹然流去，养心殿依旧是宫中女子所希，所冀，亦是所叹，所息之地。嘉姀未免有些过于幸运了，轿辇中，依旧能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透着轿帘只觉外头一切皆是朦胧，少了一丝真实之感。

　　轿辇落在养心殿如意门前，嘉姀由着御前的姑姑伺候着入了东围房内沐浴更衣，教习规矩。

　　【赵小主果然好福气】嘉姀回身一瞧，这才见着是穗安姑姑【这头一份的恩宠便给了小主】

　　【多亏姑姑细心教导】

　　【诶，我不过教习些礼仪罢了】穗安止住嘉姀之言【只是…】

　　嘉姀瞧着穗安颜色，识趣地遣散身边一众伺候的人，说道【姑姑有话直说罢】

　　【这初承恩宠虽好，只是奴婢也要提点小主一句，原先众人的眼睛，盯着的是五位新晋的小主，过了今晚，可就全注视在小主身上了】穗安拿起篦子仔细整理着嘉姀的发丝，一面又说道【奴婢斗胆说句冒昧的话，小主性子直爽是好，只是过于莽撞在中宫里可不是长久之法】

　　【姑姑说的嘉姀明白】已是第二次听人说这话，嘉姀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回答，便不作声。一时诸事皆毕，便由宫女将嘉姀裹进被褥之中，由太监扛进了养心殿后殿。嘉姀看的不真切，只见着东间内楠木雕花龙床上方悬【又日新】匾，一边紫檀长几上放着两盏粉彩镂空灯，中间一尊金嵌珐琅钟，南边座榻上楠木榻桌上，青玉镂雕香炉正焚着鹅梨帐中香，清甜可人。

　　不时，太监轻呼万岁，皇上方才走入内室，嘉姀害羞的瞧了瞧榻边之人，如漆剑眉之下两瓣杏眼，鼻梁高挺，唇薄却略透着淡色，面颊匀净并棱角分明。可算得上一句形貌昳丽，却更添一丝俊气。

　　【作何看着朕】皇上用手轻轻拂过她的头发，嘉姀瞬间羞的脸红，钻进被窝里怯怯道【没…没看什么】

　　【快出来，让朕看看你的脸】他掀开裹住嘉姀的被窝，瞧着嘉姀体态丰盈不差杨妃，脸颊微微泛起片片绯红，如若桃瓣，更觉可爱。皇上将嘉姀搂在怀中，嘉姀忽觉不对，心中甚是害怕，连带着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皇上并未察觉，少时，方预行周公之礼，嘉姀却掖着被子不停颤抖，泪珠子也止不住往下淌。

　　【你怎么了】

　　嘉姀却双眼赤红，淌着泪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其实嘉姀心中明白，数年前赵府为节约开支，遣散了一批院中护卫，谁成想当夜便有贼人闯入景园中行窃。嘉姀这春安阁原就在院内北角，贼人翻了墙便见了闺中小姐，哪有不起色心的，竟捆着便要扛走。嘉姀欲要反抗却被奸人拳打脚踢相向，若不是护院来的及时，也便没有今日种种了。虽侥幸无事，谁知如今却留下了这个病症。

　　【你别害怕】皇上并未动怒，只轻轻拍着嘉姀，待到她略平复下来时，又道【好些了吗】

　　【恩】嘉姀仍有些抽泣，两个眼珠子哭的肿肿的【臣妾…臣妾有罪】

　　【你又何罪之有，朕记得啊，小时候，皇额娘喂朕吃江南的灌汤包，谁知吃了一半方看见一只虫子趴在里头。朕恶心极了，可朕怕皇额娘生气，便硬着头皮将那汤包吞了下去，到现在，朕见着包子，都头晕目眩，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嘉姀破涕而笑，却依旧怯怯不说话

　　【定是你家长辈对你过于严苛了罢，才叫你如此】皇上叹了口气，略抚了抚嘉姀的额头，轻声道【无妨，朕不愿意强迫你，你便安心睡下罢，朕在坐榻上将就将就】

　　【臣…臣妾不敢】说着便要起身，却被皇上止住【不妨事，你穿得单薄，睡在外头仔细着凉】

　　一时皇上灭了灯，两人便胡乱睡下，一夜无话。

　　他该是没厌恶我吧，许许多多念头闪烁与嘉姀脑中，让她辗转难眠。

　　嘉姀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何时变得如此矫情。他说到底不过是只在选秀时见过一面之人罢了，可是...可是满脑子都是方才的画面。他那些话，定是真心的罢，一定是的，嘉姀肩边被轻触的地方仍旧微微发着热，怎么会是假的呢。

　　可他是皇上，拥着三宫六院，华妃宸妃穆妃，哪一个不是国色天香，自己又算什么。

　　但嘉姀不愿身上那微微的触感消散殆尽。可若是他生气了该如何，厌弃我了又该如何，我终究不配得到这人世欢愉吗。嘉姀想着，想累了便淌两滴泪珠，却也不敢出声，只怕溪桫声响扰醒了坐榻上的人，或许又多添了些厌恶，便默默流泪。哭累了，蒙蒙睡去，却难免由着梦里相仿的情节又醒了过来。如此这番，再睁开眼时，天已蒙蒙放亮，座榻上安枕之人依旧睡着，淡蓝色的光线打在他的脸上，勾出的线条轮廓格外好看。

　　简单梳洗之后，嘉姀随意择了一件雨过天清色氅衣，用一支玉钗将发丝绾在鬓边，此时皇上已醒，嘉姀忙服侍着皇上起身穿戴。

　　【朕忘了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嘉姀】嘉姀轻轻用帕子擦着皇上的双颊，皇上才见着他双眼通红，眼下也有些许乌青，便知其一晚没睡

　　【嘉儿昨晚未曾睡好嘛？】

　　嘉儿…若许年前额娘亦是这么叫自己的，嘉姀一时又是欢愉又是伤怀，说不上话，愣愣的盯着眼前人

　　【朕哪里不妥吗】皇帝四下看了看自己

　　嘉姀连忙摆了摆手【没有…没有…臣妾只是怕您…怕您恼了】

　　皇帝悦色笑着帮着理了理嘉姀鬓边的头发，道【你把朕想成什么人了】

　　嘉姀一时心中如同油盐酱醋一同打翻一般，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仔细替他换了朝服，眼圈不免又微微湿了起来

　　【陪朕一同用早膳吧，待你回了宫该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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