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宫中的宛妃最爱看宫中的戏班子唱戏，尤其是那丑角，各种古怪的动作和诙谐的话语，常常让宛妃捧腹大笑。如今，贾琬觉得宫里的戏班子里的丑角远远比不上自己的兄长逗乐。
一家人围坐在桌上正准备吃晚饭，桌上摆的是水晶烧鹅、红烧排骨、酿豆腐、炒青菜等几个菜肴。这些菜肴在前世，贾琬根本不会放在眼里，可天天小米粥咸菜的下来，如今见到这些菜贾琬不觉已是满口生津。
贾娘子盛上米饭，贾老汉倒上一小杯米酒，贾琬正准备举箸大快朵颐，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说话了。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若不是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贾琬差点当场笑出了声。这是饭前的开场吗？
自幼熟读诗书，她自然知道这是诗经小雅中的《蓼莪》，说的是孝子对父母的感激之情和欲报答却无处报答的悔恨之情，想必是贾珪看到父母辛劳有感而发，也算是勉强适合在外的游子吧。
只是，一首充满情意的诗经配合着冷面大哥的目无表情，让人觉得反差之余便是无比的滑稽。
贾老汉根本听不懂说的是什么，只点头称好。
贾娘子很配合地笑赞道：“怪道说我儿是文曲星下凡呢，随口做出来的诗都是四个字连着四个字的，听着便不俗。”
贾琬看着一块齐整的排骨，咽了口口水道：“听闻原著是孔子。”
贾娘子哼了一声道：“什么孔子方子的，我看不都如我儿子。”
本来已经坐下的贾珪忙站起身，吓得连连摆手道：“母亲大人此话差矣，夫子心系天下游学问道，又兼桃李满天下，学生不足其万一。此话母亲今后切切不得再说。”
贾娘子睁大眼问道：“好好说着孔子，怎么又出了个夫子？”
贾琬解释道：“叫孔子也成，叫夫子也成，叫孔夫子也成的。”
贾老汉敲了敲桌子道：“用饭用饭。”
贾娘子乘了一碗米饭，第一个放在了贾珪面前道：“儿啊，在学堂吃饭哪能像家中一般如意，瞧我儿都饿瘦了，快些吃吧，这些都是你平时爱吃的菜，可要多吃几口补补身子才是。”
那贾珪站起身，接过米饭恭恭敬敬的放到贾老汉前面道：“儿子不敢擅专，请父亲大人先用餐。”
贾老汉不知他文绉绉说些什么，嘿嘿点头笑着。
接下来，贾珪恭恭敬敬地盛了一碗米饭在贾娘子面前，道：“儿子不敢擅专，请母亲大人先用餐。”
贾娘子看着儿子，笑得直眯着眼睛。
见到贾珪前后两次奉饭的语言和动作几乎一模一样，贾琬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当年的宛妃戏曲演罢后曾召见丑角名伶，那名伶说道在戏台之上嬉笑怒骂而取悦于人，还不是最高境界，若是能自己不笑却能让台下的发笑，才是丑角的最高境界。贾琬觉得自己的哥哥已经达到了这种境界。
正瞄着一块排骨准备下手，却见贾珪注视着她，贾琬奇怪道：“好端端的如何这般看着我？莫不是我脸上有花儿不成？”
贾珪板着一副脸孔，训斥道：“孔融四岁让梨，你如今也是快及笙之人，如何不知礼敬兄长？”说着眼睛瞥了瞥自己面前的空碗。
贾琬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厮在等着她端饭过去，估摸还要如他一般说上一句“妹妹不敢擅专，请兄长大人先用餐。”
贾琬小嘴一撇回道：“古人说兄友弟恭，兄友在前弟恭在后，你是兄长你若不先友，让妹妹如何恭？”
心中还补了一句：孔融让梨又如何？孔融让梨我不让。
贾珪听了思索了片刻，自言自语一句“仿佛说得有理。”，转身装了饭来放在贾琬前道，“古人说得在理，妹妹请用。也烦请妹妹用餐前给为兄添一碗饭。”
贾琬到碗架前取了一个大海碗，满满地塞了一整碗米饭，用木勺压了压又加了半勺冒头，方转身回来言笑晏晏道：“请兄长用饭，妹妹听说古圣贤说过，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哥哥可不要浪费才好。”
终于贾老汉都忍不住了，用烟袋敲着桌子道：“用饭用饭。”
全家都看了贾珪一眼，见他不说话方敢举箸用餐。
贾琬叹了口气道：“总算是可以用饭了。”
贾娘子虽然没说话，目光却难得的露出了赞同的意味。
贾珪放下筷箸，眼皮也不抬一下道：“食不言寝不语。”
还能不能愉快的吃饭了？
不说话就不说话，贾琬恨恨地扒了一口饭，啃了一口排骨，想当年在宫中都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想不到重新活了一回，在这穷苦的人家还要来这一套，真真是异数了。
贾珪见贾琬大口吃饭，仪态不整，继续劝诫道：“母亲，若是有空还是需要让妹妹学学女德女容，虽说我们出身乡间，但心性不能堕了凡尘。”
贾娘子嘿嘿笑了几声，她自己也没学过什么女德女容，只能应付着笑笑。
贾琬怜惜地看了贾娘子一眼，嫁了个丈夫不言不语的，像是多了个爹，如今生养了个儿子，一板一眼的像是又多了个爹。若不是有自己这个贴心知意的女儿，这辈子得多无趣。
终于吃饭了，贾老汉夫妻害怕错了什么礼，连菜都不敢给贾珪多夹，饶是如此，一大海碗饭安安静静吃下来，贾珪直吃得捧着肚子。
贾老汉心疼儿子，帮着吃了一小半碗才算堪堪吃完，看着在院子里不断来回走动消食的贾珪，贾琬嘴角挑起一丝狡黠的笑容。
饭后不久天就擦黑了，若是往日，贾娘子不是早早让家人睡下，就是就着月光做些活计，绝舍不得点蜡烛。
今日，贾娘子难得地点上了蜡烛，就着烛光全家坐在一起听贾珪讲着学中趣事，贾娘子边听边缝衣裳，贾老汉拿着蒲扇一下下扇着风，贾琬则听得直打瞌睡。
什么学中趣事，不过是一摊子流水账，今日谁读了什么书啦，明日哪位先生讲了什么课啦，后日要去哪里游学啦。死鱼脸也能讲出趣事来？难为他说得满脸兴奋，手舞足蹈。
被贾娘子掐了一把的贾琬打起精神继续捧场，实在听不下去方道：“我来讲一个朝廷大臣的趣事吧。”
贾娘子笑着轻打了一下贾琬的头道：“你一个丫头片子知道什么朝廷大臣的故事了？莫要乱说惹是非。”
贾珪听说是朝廷的故事，又有一腔科举的热情，热忱道：“妹妹说来且听听，就当解闷吧。”
你还知道要解闷呢，贾琬心中好笑，口中道：“昨日在集市上听人说得有趣，说的是当下朝廷的大臣苏敫。”说着问道，“你们可知苏敫是何人？”
贾老汉夫妇摇头，一个说：“不知道。”
另一个说：“莫非比县太爷的官还要大？”
贾琬泄了一口气，讲故事就讲究个逗哏和捧哏，需要互相吹捧才能将一件事情说得生机勃勃，捧的人一口一个不知道，自己如何继续说下去。
倒是贾珪接了一句道：“此人是正二品的左都御史，以正直不阿著称。”
总算有人知道，贾琬心中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继续道：“正如哥哥所说，苏敫是正二品的左都御史，以正直不阿著称。这苏敫在任御史的时候，有一日皇上要任用一个大臣，他却上奏本参了道，这大臣每日寅时三刻出门，尔后经过鼓楼大街，再由燕子巷儿穿过西水池，再到花市口，卯时一刻准时从东华门入宫，一连三年，出入的时辰和路线一丝儿也没差过。于是这苏敫参奏道，如此刻板的官员，如何能为政一方？”
贾娘子听出了些门道，问道：“这人也是好笑，他如何知道人家三年上朝的时辰和路线一丝儿也没差过？”
终于捧了一把哏，贾琬拍手笑道：“娘当真问得好，当时的皇上也这么问的，你道他如何说？”
贾珪也听住了，问道：“苏大人如何说的？”
贾琬站起身，弯腰拱手学着朝廷大臣的模样，粗声道：“回皇上的话，微臣的陋室也是在鼓市大街，臣三年以来每日也是卯时一刻出门，再由燕子巷儿穿过西水池，再到花市口，卯时一刻准时从东华门入宫，微臣亲眼所见绝无一字虚言。”
贾老汉听了笑得皱纹一道道的。
贾娘子喷了一口水笑道：“他还参奏别人刻板，他不也一样刻板吗？”
贾琬撇了一眼贾珪，若有所指笑道：“有的人眼中只看得到别人，看不到自己的。”
贾珪并不发笑，想了半日方道：“我在学里也听说过苏大人的大名，苏大人自幼家贫，但为人刻苦勤奋，最终以科举入仕成为一代名臣，是吾等学习之楷模。”
说着长身而起，慷慨激昂道：“某虽没有苏大人之才，但必奋发不息，若是有朝一日能有幸入仕，必克己复礼鞠躬尽瘁。”
贾娘子看着儿子，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贾琬瞠目结舌，浑身力气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口气儿堵得嗓子难受，莫不是自己讲了一个笑话嘲笑他刻板，倒是替他找了个榜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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