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伤心
这日一早，小厮便将院中上上下下打扫个干净，陈庭瑞跟往常一样寅时便起来早修，两个时辰后才喚他进去。
只见小厮怀里抱着个沉甸甸的金边紫檀翻盖方盒子，他晃晃悠悠的把它放在案桌上，捶着腰板，吁出口长气。
“什么？”陈庭瑞瞥了眼问道。
“少爷忘啦，今天是少爷的生辰，老爷特意派人送的礼物。”
打开一看，是块聚灵的星云石，这是多少修行者梦寐以求，提升修为的宝贝，陈庭瑞却只神色平常的把它取出放在案角，便再没多看它一眼。
唉，远在山外的老爷怎会知道少爷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小厮暗笑，果然，今日少爷的生辰惊喜，还是得靠他。
他拳手放在嘴边怪咳了两声，道出方静姝一早给他的回话。
“少爷，叶姑娘巳时约少爷在醉心园见面，说要给少爷庆生。”
“她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辰？”
小厮自豪的拍了拍胸脯，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棒的小厮。他偷偷瞄向陈庭瑞，陈庭瑞坐在床边，轻眨着睫毛，脸上没什么表情，让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可小厮以他多年的贴身经验，一看便知，少爷现在绝对很开心。
陈庭瑞一路不停的来到醉心园，园中奇石林立，密竹幽幽，门口一条步石曲路，连着的的尽头是个四方的云石花仙台，台周耸立着排排花竹，竹影中影影绰绰的坐个白晃身影。
陈庭瑞来的很急，却在月洞门口突然停了下来。
他竟觉得紧张，紧张的连胸口都有些发紧，他轻轻的出了口长气，想让心情放松些，脑子却控制不住的想，一会儿见了面他要说些什么？他要做些什么才好？叶禅又会跟他说什么？她会不会觉得他的话无趣，会不会觉得跟他呆在一起无聊？
不会，心中有个声音对他说。
跟她相处越久他越能感觉的到，叶禅最放松的时候总是安安静静的，她其实不喜欢说太多的话，做事总是专注认真，也从未真的伤害过别人，嬉笑懒散只是她抵御外界的保护壳，她深藏的内心柔软又善良。
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呆在她身边就好。
什么也不用做，让她自自然然的就好。
陈庭瑞踏上仙台石级，轻喚道：
“叶……”
石凳上一个娇小玲珑的可爱女生慌慌张张的起身转过来，她也穿着紫云山的纯白弟子服，发髻上系着朵大大的蝴蝶结，她的眼睛也很大，圆溜溜的，煞是可人讨喜。大概是被突然出声的陈庭瑞吓到，她起身起得很急，腰部撞到了石板，不由“哎哟”一声，眉头因疼痛拧在一起。
“你是谁？叶禅呢？”
陈庭瑞停在石级上没再往前。
“我……我叫茹小小，叶师姐跟方师妹在白鹭亭那边。”
她很是局促紧张，完全不敢正视陈庭瑞，一边暗恼刚刚慌乱出糗的自己，一边提起桌子上的漆涂食盒举到陈庭瑞身前。
“师、师兄生辰快乐，这是我自己做的翡翠冰莲糕，师兄要是不嫌弃，就、就……”
她举着食盒的手攥的极紧，娇嫩的脸上红的快滴出血来。
“她让你来的？”
陈庭瑞没有接，周身气压低的快要结冰。
然而茹小小太紧张了，什么都没有注意到，她还低着头，声音像被掐住般细细小小的。
“叶师姐说师、师兄愿意的话可以过去一起游玩。”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答非所问，只想着四个人一起的话，她就不会这么紧张尴尬了吧。
还站在石级上的陈庭瑞陷入死寂的沉默，他的指尖拳进掌心，半晌，竟回答道：
“好。”
白鹭亭在醉心园的偏南侧，四周是大片碧绿的深池，数尾红白相间的锦鲤在池中幽游嬉戏，搅的池面上的浮萍也不得安宁。
叶禅正坐在白鹭亭里吃着方静姝做给她的酥油饼，喝着冰糖梨水，就见茹小小跟陈庭瑞从九曲桥那头走了过来。
叶禅心中一阵发虚，她直觉陈庭瑞定是来找自己发脾气的，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亭口方便逃跑的位置。
她扶着亭栏，假装观赏池中游鱼，趁机偷偷瞄向越来越接近的陈庭瑞的脸色。
没想到他竟出奇的平淡。
陈庭瑞跟着茹小小来进到亭中，手上还拎着她的食盒，茹小小紧张兮兮的跟他说话，他有一句没一句的答应着。
……咦？
陈庭瑞不是向来讨厌只因外表就仰慕他的陌生女子？每次有姑娘试图接近他时，他从来都是无视而过，甚至冷眼相加。
今天怎么又像吃错药了般？
难道真如静姝所说，他对小茹一见钟情了？叶禅还是有些不可置信，她一直以为陈庭瑞是块跟风月无关的顽石，就算将来娶妻生子应该也是按部就班，家人包办，没想到这块顽石也是对可爱女生有兴趣的。
难不成自己歪打正着竟是做了回好事？
再看小茹，骨肉匀亭，娇美动人，似朵正在盛放的无忧花，眉目间尽是一片单纯无害，换了是她也不由心生好感起来。看来陈庭瑞这小子不只长大了，会喜欢姑娘了，眼光也可圈可点呐。
一道视线投注过来，叶禅本能转头看去，却跟陈庭瑞撞个正着。他也在观察她，从她额顶扫到下巴，又从左耳看到右耳，好似想在她脸上找到什么般细细的端详着。
叶禅老怀安慰的冲他竖起了大拇指，无声道：长大了长大了，还吸引到这么可爱的姑娘，了不起！
紧跟着，叶禅抓起剩下的半个酥油饼，示意方静姝离开。
他既然对对方很满意，那她跟静姝在这里反倒碍事。
茹小小并未注意到叶禅的离开，她的心全在陈庭瑞身上，她本是抱着被拒绝的准备来跟他表白，没想到陈庭瑞竟如此随和好相处，她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说话也不再总是低着头。
茹小小站在亭口，指着亭周这片揽月池。
“不知道师兄有没有听说过，据说这个池子里曾经住着仙女，而有幸见到仙女的人都可以实现一个愿望。”
“……是吗。”
陈庭瑞看向叶禅走开的背影，她还举着那半个酥油饼，享受的大口吃着，腮帮子粘着星微碎屑，她竟一次都没有回过头。
一、次、都、没、有。
“对啊，如果真的有，好想见一见呢，我也有一个愿望……”
茹小小最后声音又不自主的弱了下去，羞涩的抬头看了眼陈庭瑞。
“那你就去见好了。”
陈庭瑞的声音徒然如三九天的刀般冰冷。
茹小小还来不及惊讶，人已被推了出去。
叶禅离开白鹭亭才走没几步，却听背后扑通一声，她还没回头，对面路过的山仆惊恐的大声急呼：
“救、救命！有人落水了——”
这一场美好的表白最后竟以最难看的方式收场。
陈庭瑞推完人便不见了身影，等一切结束，叶禅再找到陈庭瑞时，他却坐在院子里悠哉悠哉的看书。
叶禅脸色更加不好，她很想抢过他手里的书猛捶他的脑壳，但她控制住了，理智告诉她陈庭瑞不是无缘无故乱发脾气的人，而且就算他发脾气，也还是知道分寸的。今天的事并不寻常，应该说从一开始他莫名的配合就透着股诡异。
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
“小茹对你说什么了？还是做什么了？你为什么把她推下水。”
陈庭瑞放下手里的书，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不答反问：
“我若真跟她呆在一起，你是不是很高兴？”
“我高不高兴跟这件事有关系吗？你可能还不知道小茹怕水，她刚刚差点因为恐惧窒息死掉，现在还在房间里浑身瑟瑟发抖。你要是不喜欢她一开始为什么不说？怎么能把她推到水里？”
“我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的这么爱多管闲事，连别人的感情都来操心，还是她给你钱了？真抱歉，我没如你的意，这笔钱你怕是赚不到了。”
陈庭瑞死死盯着叶禅，恨不得钻进她的眼里，可那里没有一丝他的倒影。她甚至连他的心意都没有察觉。早上站在醉心园的月洞门口紧张的连呼吸都困难的他简直像个傻子。
真可笑，他真是可笑，真丢脸，他真是丢脸。
可这些可笑丢脸都没有现在的失望让他觉得难过伤心。
他终于明白小厮那天对他说的话，原来这就是喜欢一个人，上一秒才觉极至的欢喜，下一秒便会陷入绝望悲伤。
叶禅并不知他心中所想，极力控制自己的脾气，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又问了句。
“我再问一次，你为什么推她？”
陈庭瑞也一字一句认认真真的回答。
“没有为什么，她什么也没做，我就是看她不顺眼，就算再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把她推到池子里。”
“……你有病。”
“那也比你蠢强。”陈庭瑞冷笑一声，“还有，你最好别再做这种无聊事，不然下次就不是推下水这么简单。”
叶禅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陈庭瑞简直不可理喻。她暗下决心，如果他不主动道歉认错便再不搭理他。
她气哄哄的跨出陈庭瑞的院门，甩袖往自己的院子走，小厮却跟出来唤住她，责备的看她道：
“叶姑娘这次过分了，亏我一直站在你这边，叶姑娘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什么站在我这边？什么失望？”叶禅一头雾水。
小厮撅起嘴巴，怨声怨气的道：
“你明知道今天是少爷生辰还做这种事，少爷可是以为你约他出来是为他庆生的。”
叶禅整个人愣住。
“……什么生辰？”
叶禅回家的时候，方静姝已经做了满满一桌子她爱吃的东西，见她进门便神色自然的招呼她吃饭。
叶禅却没看她，拍了拍衣摆的灰尘径自回了房间。整整一下午都未出房门，直到夜晚降临，朦月爬上树梢，叶禅的房门才再次打开，她本欲打水洗漱，柴房的那头却传来方静姝呜咽的哭泣声。
方静姝坐在柴房的门边，抱膝埋头拳成一团。她哭的很伤心，肩头都在微微抖动。
叶禅站在柴房门口，无奈叹气道：“这么晚了，你哭什么？”
方静姝抬起头，眼睛一片水雾蒙蒙，脸上的泪痕似水洗的一样。
“呜呜……你不理我了，你不理我了，呜呜……因为我说谎你不理我了，呜……”
她哭的好伤心，叶禅心里不由一阵难受，忍不住抽出手帕，蹲下来为她擦拭泪水。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不喜欢陈庭瑞，我讨厌你跟他太亲密，我觉得你要被他抢走了，可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对不起，姐，对不起，呜……”
方静姝抓起叶禅的手，哀求般哭道：
“姐，你原谅我好不好？不要不理我。”
叶禅有的时候觉得自己看不懂静姝，明明得到那么多人的爱，明明那么受欢迎，连自己如何拼命还是求而不得的母爱，她也随手可得，她却总是缺乏安全感，而且对她过分的依恋。
但叶禅没办法讨厌她，那些被母亲拒绝的日日夜夜，这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的小小身影是她黑暗童年的微弱光芒。
还有她说不出口的心底深处因对她深深嫉妒而产生的愧疚感。
“算了，你别哭了，我没有真的跟你生气，只是希望你能亲口跟我解释，也希望你不要再骗我。”
方静姝连连点头，破涕为笑。
“好，我答应你，再不骗你。”
只要碍事的苍蝇不再粘着你。
洗漱过后，方静姝来到叶禅的房间，撒娇的依偎在叶禅身边，两人躺在床上闲聊着过去。方静姝想起什么般，伸手撩开叶禅的头发，就见叶禅的右耳后一道长疤直连到发根，方静姝注视着这条仍然淡粉色一点也未变淡的疤痕，伸指在上面轻轻描摹。回忆过往的神情变得怅然，她道：
“说起来，这道疤都怪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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