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告白
亮黄的烛火在烛芯上轻轻摇曳，将房间照耀的明亮如昼。
屋内清气抚人，再不见一丝噬人的魔障之气，清气的源头站着个身材颀长的白衣少年，脸上的肤质白细如膏，砚墨的长发高束在脑后，一双狭长凤目如寒夜的冰河，疏离冷寂，他整个人耀眼的仿佛天神雕琢的宝石，压倒一切的美貌让人不自觉屏住呼吸，火光似只为他而燃。
被腐蚀的不成人型的红胖子倒在地上，已无生气。
村长气急败坏的看着陈庭瑞，将剩下装着极之光的玻璃瓶都拿了出来。可还未来的及打开，玻璃瓶聚然炸裂，紫色的亮光竟瞬间陨灭在清气中。
胜负已定，村长却仍不死心。他喘着粗气恨道：
“可恶，别以为你赢了，你们身为降妖师，不为民除妖，反勾结妖孽在民间为非作歹。我已派人上报官府，马上就有专门的人来处理你们了！”
“为非作歹的是你吧。”
却见梁老伯带着长工从前院破门而入，身后还带着一大帮村民。
“你、你不是死了吗？”村长看着他惊道。
“呸！你才死了，你这种丧尽天良的畜牲才该死！”
梁老伯狠狠的将口水吐在地上，转头对村民高声道：
“大家都被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给骗了，我刚刚亲耳听到他自己承认，你们的牲畜都是他派人杀的。”
村长却面无异色的冷道：
“老梁你不会也被妖怪迷住了吧，我怎么会杀害村里的牲畜？我是一村长，大家遭了难，我可是最着急的人，前前后后我花了多大的力气，为了请人除妖，我不惜花了百金，这么一大笔钱可都是我一个人出的。”
“那是因为你想让我的腊女嫁给你的傻儿子！”
“说话可要讲证据，不然你便是血口喷人冤枉好人！”
“你！”梁老伯气的直躲脚，可他也确实没有其他证据。
“证据在这里。”
远处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却见洞房左侧的花园旁站着个灰衣男人，肩头还停着一只虎皮鹦鹉。众人来不及惊乱，却见他指了指花园的中间，那里不知何时挖出个深坑，众人向里一看，面色大惊。
坑里密密堆砌的都是动物的尸骸，有的已腐烂成骨，腐臭味直冲人鼻。
村民立刻骚动起来，“怎么回事？不是妖怪杀的？是村长？”
“我们都被骗了？天呐，我们前天还特意感谢他救了村子……”
村长震惊的看着那个尸坑，连连摇头。
“不，不可能，假的，假的！你们不要被他们骗了，老梁联合歹人里应外合，那妖怪吃完牲畜，下一个就吃你们了。”
他已经将让车夫把牲畜的尸体拉到下镇，能卖的卖了，不能卖的也都送到荒郊野岭烧毁处理掉了，院子里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一定是他们作假陷害他！
“村长，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再骗人，老实承认吧。”
一直消失不见的村长假儿子从人群中颤颤巍巍的站出来，他灰头土脸，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像在地上滚过。
村民们更加骚乱嘈杂。
“咦？这不是村长的儿子吗？他怎么是这副样子，说起来屋里倒在地上那个胖子是谁？怎么跟村长那么像。”
“事到如今瞒也没用了，村长，对不起，我不想跟你一样无后啊。”
他惊恐的向陈庭瑞的方向瞄了一眼，双腿不自禁一夹。面向村民指着村长道：
“他、他不是我爹……”
村长假儿子面色憔悴的将这些年村长的所做所为通通交代出来，真相大白。
村长再无法抵赖，如死灰般摊倒在地。
村长跟手下的长工一同被村民们推压带走。四方的院子重新归于平静，云开见月，被月光照亮的银桂叶上停驻着一只红尾蜻蜓，一阵夜风吹来，它抖抖翅膀，立刻便飞走了。
叶禅仍站在洞房里，她缓缓走到红胖子身边，静静的凝视着他已经破败不堪的尸体。
他那怪异的斜吊着的细缝眼睛并没有合上，所望的方向是村长最后站的位置。
到最后，他的父亲都没有看他一眼。
到最后，他的父亲都没有喚他一次。
叶禅伸出手，试图调动体内的灵力，为他恢复一个完整的尸体。
指尖却冰冷的如冻结般。
真没用啊，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那股不甘心再次绞割着她。
却见熠熠的蓝色灵光投罩在红胖子的身上，他只剩白骨的小腿重新恢复如初。身上溃烂的伤口也纷纷愈合。暗黑的皮肤再次变回黄白。
陈庭瑞拉掉床上的红床单盖在他身上。
然后走到叶禅身边，轻声道：
“结束了，都结束了，他也解脱了。”
叶禅还是没有动，目光仍然怔怔的投向被盖住的红胖子，她的表情极哀伤，仿佛马上要哭泣起来，然而她始终没有流下眼泪。
陈庭瑞轻轻叹口气，站在她身前，阻隔她的视线，将她的头搂进自己的肩膀。似哄孩子般的安慰着。
“没事了，没事了，他会投胎到好人家的。叶禅，没事了。”
是谁觉得她没有心？她的心比任何人都要柔软。
*
守和村两番波折才算真的安和下来，梁老伯大概因为“死”过一次，很多固有的想法完全彻底的改变了。
他终于明白，什么也没有腊女自己觉得幸福重要，什么也没有腊女开心重要，他就这么一个女儿，腊女也只有他一个父亲，连他都不支持她，连他都不跟她站在同一边上，腊女得有多伤心。
他再也不要在“死”的时候才去后悔，活着的每一天他都要尽最大的努力让腊女幸福。
虽然仍然不喜欢白鹞，却已不再因为他是妖怪，大约无论什么样的女婿，身为父亲都不会满意的吧。不过，得知白鹞与叶禅的交易后，每每看到叶禅，他都要投来不满的一瞥。
此间事了，叶禅与陈庭瑞便不多作耽搁，启程回往紫云山。叶禅如愿得到七根头羽，头羽灰中泛银，光亮泽裕，叶禅爱不释手。
腊女与白鹞跟着他们来到村口送别，白鹞带了顶青黑的软巾幞头，叶禅礼貌的没有过多想象那里面是怎样的一片光滑之地。
临分别前，白鹞却突然低声道：
“要小心一个叫紫荆的女人，她到处在贩卖极之光，挑拨妖界跟人界，现在两界的矛盾越演越烈，村民这么排斥我也是因为很多妖怪服食极之光后暴走失控的关系。而且，我听说她几年前一直在寻找叶正的女儿。”
叶禅并不意外的点点头，“多谢提醒，我会小心的。”
她已经找到了她，也暴露了目的，不过，不知为何，却始终没有其他动作。
四人互道珍重，挥手告别。
陈庭瑞没走多久却将叶禅拉进一个阴凉的短亭中。
叶禅纳闷的跟着坐下，“怎么了？”
右手却被陈庭瑞抬了起来，他掀起她的袖口，自然的扯掉缠在腕上的黄色丝带，展露的青色咒文上赫然一条深深的伤口，虽然不再往外流血，伤口的外沿却已发红溃烂。
陈庭瑞轻轻皱眉，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瓶去腐生肌膏，他抠出一块涂在她的伤口上。
这动作有些亲密，叶禅下意识往回缩手，“没事，不用。”
陈庭瑞只淡道：“别动，很快就好。”
他神色自然，倒显得她扭捏了。
叶禅索性干挺着，那股陌生感便又来了。
这件事结束后，她本以为陈庭瑞一定会对她发好一顿脾气，气她擅自行动，什么也不跟他说便代替腊女成亲。
可是直到现在陈庭瑞什么都没有说。而且他的平淡不是假装的，他真的没有对她生气。
眼前这个人是谁？还是她认识的陈庭瑞吗？他是这么沉稳好脾气的人吗？
她也知道他在成长，但他长的也太快了吧，无论是他的内心还是身高，都让她有些失落有些适应不来。
她想找个话题分散一下注意力，便问道：
“村长家后花园里埋的牲畜尸骸是怎么回事？”
明明那些尸体早被村长处理销毁了才对。
陈庭瑞果然很快涂完了药膏，将黄色丝带重新缠在她的腕上。
“动物的尸体是假的，是从邻村埋病猪病牛的尸地里找来的。”
他好像想到什么不愉快的回忆，皱起眉头，嫌弃的扫扫衣摆。
这样子又让叶禅熟悉起来。
“所以让村长假儿子出来作证的事也是你安排的了？”
这家伙，短短几天真是让她刮目相看再刮目相看。
陈庭瑞竟轻笑道：
“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学费，你跟着我学了这么多，要交学费的啊。”叶禅伸手做无赖状。
陈庭瑞竟真的放了个金豆子在叶禅手里。
叶禅露出贪财本色，满意笑着点头。
“孺子可教。”
陈庭瑞看着她突然道：
“那……来年我也跟着你学，好不好？”
“好啊，巴不得。”叶禅随口应道。
“来年的来年我也跟着你学好吗？”
“好啊……”
“来年的来年的来年我还跟着你呢？”
“……”
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认真。
“叶禅，我一辈子跟着你，你愿意吗？”
叶禅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坦白的对她表白心意，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声音很轻，比羽毛还轻，可每一个字都说的无比清楚。
“叶禅，你缺失的那份爱，我用其他的方式一起补给你好不好？”
叶禅呆怔了半晌，最后深深叹了口气，但她没有逃避，直视着陈庭瑞的眼睛也认真道：
“对不起，陈庭瑞，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心意，我……”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知道的，我心里有一个柜子，怎么也没办法从里面走出来，我想，我可能一辈子也出不来了。我没办法，我不知道怎么爱别人，也不知道怎么接受别人的爱，对不起，对不起。”
陈庭瑞却又道：
“师姐，从现在开始，你只要遵循本心回答就好，师姐你讨厌我吗？”
他竟然叫她师姐，好奸诈。
“不讨厌。”她如实回答。
“我喜欢你让你觉得很恶心吗？”
“不至于，有些别扭就是了。”
他小心翼翼的牵起她的袖子，连碰都不敢碰她。
“师姐，你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清楚了，你不必答应我什么，就这样吧，保持原来这样就好。我不会要求你喜欢我，不会要你做什么，我也不会做你讨厌的事，师姐，就让我呆在你身边吧，我只想呆在你身边，请别推开我。”
他再不会发那些幼稚的脾气，再不要当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只顾及到自己可笑的高傲自尊而错过重要的东西。
他愿意为她放下全部的骄傲。
他愿意为她而改变。
叶禅却轻轻摇头：
“陈庭瑞，对不起，有些事情不能含糊不清，回去以后你便搬回松离苑吧，我想你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在整理好心情以前都不要再来找我了。”
明明知道不可能，还留你在我身边才是真的残忍。如果注定什么也给不了你，就不要让你抱有任何希望。
趁事情才刚刚开始，还有挽回的余地，尽早让它结束吧。就算会难受，也一定很快便会恢复。
河面上一叶孤舟正向这边驶来，叶禅跳上船，对陈庭瑞道：
“我先走了，你自己回去吧。”
既然不可能就一丝一毫的余地都不要有。
孤舟顺水而下，叶禅的身体渐渐变得虚淡，可她始终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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