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婚礼
无绢亲自把我推到自家门口，义正言辞道：“明日姐姐断不可临阵脱逃！”说罢，将铺盖扔到我怀里，头也不回的走了。我站在凄冷的晚风里，无语泪流。垂头丧气推开院门进去，里面已经装饰一新，大红的喜字张贴在各处，连平日的青布软帘也换成了鲜红到刺眼的龙凤呈祥。情不自禁用手轻轻触碰了一下绣得栩栩如生的凤凰，鲁苑这一针一线倾尽心血，我自叹不如。
自己的屋里还是保持原样，我哼了一声：算她们有眼力见儿，倒没强求我也同喜。将被子铺在床上，我独自一人在昏暗的烛光下失神，不知怎的，觉得今夜的风特别刺骨，外面隐隐传来母亲呼唤孩子、丈夫招呼妻子的声音，而我这里却是静悄悄，竟没一个人来。不论是不忍，还是悲悯，都让我感到无比的孤独，仿佛世界一下子将我推出门外。细细回想起来，我从来都没有落单过，小时候有木芙、木梨，成为西湖时有东雪，落难时有怀错。现在，梨、芙二人不知所终，东雪摇身一变成为敌人，怀错？他明日就要娶亲了。忍不住抱紧肩膀，难道这就是穿越者的宿命？永远是别人生命里的过客？永远停不下奔波的脚步，像夸父追日一样，直到最后一刻，才得到安宁？
站起身，我开始拼命翻箱倒柜，纵然那些人从我手中流逝了，我还有一个人可以牢牢抓住，还有一个人，我能铭刻在他心中，终生不忘。
“还好，还好。”我捧着慧严给我的佛珠，禁不住泪盈眼眶：果然只有养成是王道，别的都不要奢想罢！痴痴看着佛珠，脑子里却幻想起将来小云金榜登科，携良妻美妾共同孝敬我的美妙场面。事不宜迟，我赶紧戴上佛珠，对着铜镜极其慈爱的笑了一下，便冲到岑大娘屋里。
老太太正比划着一件松绿色的新褂子，嘴里说着：“嘿嘿，真是好料子。苑儿还真是舍得花钱。”闻声抬头看见了我，岑大娘连忙把衣服扔到炕上，讪讪道：“老婆子我还以为你今儿个也在刘家媳妇那里歇了呢。”
见我把目光投到炕上一叠新衣上，她连忙挪步，坐在炕上，恰恰挡住，搓着手，结结巴巴道：“这......这是......小娘子你也别怪我。苑儿她说高堂那俩座儿不能虚一个，所以请我去......其实老婆子也说不行，可，可是，架不住她非要逼着我啊。”说罢，为难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那就麻烦大娘了。”四顾，小云正安安静静地临帖，倏然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可跑不了了，我还不是一个人。于是轻声换道：“小云！”
他头也不抬：“干嘛？”
我扯扯嘴角：“你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小云撂下笔，合上书，直起身掸了掸被压皱的袍子，先向不明所以的岑大娘道：“奶奶，我先和小姨出去了。”岑大娘刚要开口，我猛地将目光转向她，她瑟缩了一下，连忙道：“好好，外头冷，多披件衣裳。”
小云点头应了，走到我跟前，抬头道：“小姨，走吧。”说完，牵着我的手，将我半拉半扯拽出去。一到屋外，他立刻松开手，抱肩道：“小姨，明天就是小姨丈大喜的日子。你不好好收拾新房给鲁姐姐，反倒这里找我，倒是奇了。”
我本欲用柔情感化他，事到临头，瞧着他煞有介事的冷酷模样，心念一转，低声道：“你可还认得这？”说着，将右腕一甩，佛珠顺势溜下来。本来以为小云会痛哭流涕，至少感伤一下，谁知他只扫了一眼，仍是毫无感情说道：“师傅的佛珠原来给了小姨。”此时此刻，我严重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看到小云未来某天孝敬我的时刻了。清了清嗓子，我正色道：“今时不同往日，小云，你对我和他究竟了解多少？”
小云眯着眼睛瞧我，似乎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然后不情不愿的说：“师父只告诉我，那人是杨国的皇亲贵胄，你，”他狠狠看了我一眼，“你是我家故人之女。”说完，紧紧抿着嘴巴。
我心里琢磨着“故人之女”四字，也不甚明了，便抛之脑后，继续道：“慧严大师说的没错。他确实是杨国朝廷里尊贵的人。你若跟着他，将来待他重掌大权，必能保你荣华富贵。”小云撇撇嘴，不置一词，漆黑的大眼睛不知看着何方，映着昏黄的月光，仿佛水色荡漾。
我压低声音：“至于我，我是吕国人，本名百里木奴。”小云睫毛猛地一颤，却将目光投向地面。“你原来猜的也不错，我不过是个奴婢。你师父虽然将你托付给我，但是他有一事不知，我早晚要离开这里，离开他。明日的婚礼之后，我便要收拾行装。”
小云大吃一惊，旋即皱眉，咬着红红的嘴唇，似乎要说些什么，却被他咽进去。
我喟然长叹：“小云，我今日只想问你，你是要走还是要留。”说罢，双手轻轻放在他肩上，“如果你要跟我走，我仍是你小姨，有我一口吃的，必也有你一口吃的；如果你要留，我就拿服侍他这么久的恩情来交换的你的前程。”
小云怔怔地看着我，拧着眉毛，小声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半路把我卖了？”
我哽住，真想摇着他咆哮，我哪里像人贩子？但瞥见他虽然装出大人的气势，却微微发抖，没有半点儿平日的混世魔王的影子，不知怎么，想起木芙小时候经常与二夫人犟嘴，虽然硬气的很，背地里却告诉我，每次她都是害怕的，但为了争一口气，坚决不让那女人看出来。我则不同，像个狡猾的泥鳅，从不与二夫人正面冲突，能够美言美语将她哄高兴了，自己低声下气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木芙为此与我吵过好几次架。她不能理解我的委曲求全，我亦不能赞同她的刚直不折。
想到此，我也许略略懂得了小云的心思，便蹲下身来，牵起他的手，合于胸前，望进他的黑白分明的眼里：“因为我害怕一个人啊。”
小云浑身一震，眼睛里闪过惊喜、质疑，一触到我微含笑意的双眼，面上一红，便要挣开手，我紧紧攥住，追问道：“小云，你到底愿不愿意？”
他红着脸，恶声恶气的说：“小姨连师父给的佛珠都拿出来了，还问我干嘛？”
我乐得合不拢嘴，松开手，抚摸着他的小脑袋，“那我就当你愿意了。”
他扭过头，似乎不喜我的触碰，但终究没躲开。
院外爆竹声此起彼伏，鲁镇几乎所有人都来参加鲁苑的婚礼。怀错因为眼疾，并没有亲自骑高头大马去迎娶她。鲁时飞引着大红花轿和乐队来到岑大娘的院门外，后面跟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孩子要吉利钱。送亲的人喜气洋洋的大把撒着铜钱糖果，又有人忙不迭将豆子、果子洒在门口。我搂着小云，站在一群兴奋的婆子中间，默默看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钻进轿里，将新娘唤出来。
鲁苑头戴凤冠，一张红色方巾恰到好处遮住她娇美的容颜，只微微露出一点儿白嫩的下巴。上身穿着大红圆领对襟窄袖襦，下着深红曳地长袍，一双红缎绣花鞋随着裙裾的移动若隐若现。鲁苑本就生得行动袅娜，此刻的她像是一株含苞待放的芍药，满心欢喜、满心憧憬投入东风的怀抱。
我忍不住握紧了小云的手，他先是抬头要瞪我，见我如此，眨眨眼不再说话。昨日我与小云说的话是真的。怀错娶亲之后，我是一定要走的。不知何时，我眷恋起照顾怀错、时不时和他吵嘴的日子来，让我心惊又害怕。鲁苑的婚事是一根刺，我原来还可以假装自己无所谓，这刺却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走，离开怀错。
我早该走的，那时在船上自作聪明和怀错谈交易是错，在山里拒绝宿业白的援手是错，在鲁镇假装是他娘子是错，忍不住瞧他写字作画是错，对他嘘寒问暖是错，沉迷于他的美色更是错。我不过是被他的皮囊所吸引，仅此而已。
鲁苑颤颤巍巍跨过马鞍，周围一片鼓掌，待她迈过火盆，贺声笑声不绝于耳。我忍不住蹙眉，就没人关心一下我么？怀错静静站立在堂中央，一身火红的长袍衬得他面白如玉。我眯起眼，思绪飞到许久以前，我因误入怀错的房间，被应廉揪到他面前责罚，那天他穿的是火红的狐裘，白发蜿蜒在地上，真如同瓷人一般。我心里还暗暗起了个外号给他：火中雪。一晃眼，他已经不是那个需要厚厚的狐裘才可以御寒的弱公子，如梦如幻的白发被我埋在广法寺后山的一颗梨树下，我也不是那个一心一意只想找到木芙、木梨的百里木奴了。
鲁时飞笑着将手中的彩球绸带交给怀错，禁不住叫道：“姐夫！”鲁苑的盖头微微颤抖，怀错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略略颔首。我猛地低下头，对小云说：“你想去哪儿？五湖四海，哪里都好。”小云皱皱鼻子，小声说道：“小姨难道想这时候逃不成？”我呆呆地说：“这时候和别的时候有什么不同？”他像个小老头似得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我本来酝酿着伤心，听了这话一下子破功，忍俊不禁道：“你小小年纪懂什么？”见他开口欲驳，怕再他语出惊人，说出什么更可笑的话来，忙道：“别说了，仔细观礼吧。”
赞礼人捋着花白的胡子，笑看这对儿女，扯开洪亮的嗓门喊道：“一拜天地！”正面两把椅子上是一位是泪花闪闪的鲁靖，一位是时不时瞧我脸色、坐立不安的岑大娘。我不由感动，岑大娘是个真性情的人，难为她还顾及着我的心情，我既然要走，何必让别人不痛快呢？于是拉着小云的手，挤到岑大娘身边，看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怀错，又看看新娘，小声道：“妹妹大喜，相公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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