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桂花中秋
这雨缠缠绵绵，拖沓到黄昏，二人窝在屋里一下午，总算能让怀错安安静静听我唾沫横飞的说书。小芦花刚开始还惊恐地拍着翅膀，被我时高时低的声音吓到，最后竟能完全无视我的表演。怀错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扇子，眉头舒展，神情愉悦，时不时露出笑容，只是与我强调的笑点总是对不上，怀疑他的思绪早就飞到别处去了。
眼瞧着天快黑了，南池竟还没来，心里冒了小小的希望：但愿今日波折到此为止，让我好好享受一下名花有主的感觉吧。正美滋滋的看着怀错，屋外传来一声娇呼：“这鱼怎么跳出来了？”
我闭眼深吸了一口气，将小芦花赶下，低声道：“又来了！”
南池提着食盒进来，见怀错也在此处，笑容加深，“公子竟在这里？难怪方才去绿匀馆不见公子，还当是被郦先生缠住了。原来是在西湖这里，不巧，我只带了一人的饭菜来，还得劳烦公子多走几步去绿匀馆用膳了。”
我接过食盒，随口道：“有什么，叫伞儿把公子的食盒也提来不就得了，两个人岂不是更多菜色。”南池按住我的手，十指尖尖如玉葱，“他那样笨手笨脚的，要是把盒里的鱼汤洒了，可就白白辜负了皇后娘娘的一片心意了。”
我不动声色把她的爪子拨开，抬头笑道：“那我去取可好？想来我不会是那样笨手笨脚的人吧。”
南池再抬爪子拦住我，笑容微微有些僵硬，“下人做的事，怎么能劳烦你？”说罢，暧昧得朝怀错抬抬下巴，“大约不久就要跟西湖道喜了。”
我厚着脸皮点头，“不错，你早早准备下喜字红烛，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如今让我尽尽这奴婢最后的义务，南池姐姐该不会连这点儿心愿也不成全吧。”
怀错旁听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多拿一副碗筷来。”
我得意地看向南池，她却早已转身布置饭菜去了。心中不爽，便暗暗掐了掐怀错的胳膊，他淡然的拂过我的手，“你说了这样久，还不歇歇嘴。”
听了这话，不由又气又喜：所气者，他竟毫不留情拆我的台；所喜者，他在南池面前与我一片亲厚无间。一时间五味杂陈，便失了与南池争执的心。抱碗坐下，咬着筷子看几个婢女端出一碟碟色香俱全的菜来。南池推说已在府中用过晚膳，只立在怀错身旁，为他夹菜舀汤。
两只芦花不知被哪个手脚伶俐的婢子驱赶到外面，满屋子静悄悄的，只有南池轻柔的话语。
“公子，今夜睡个好觉，明日一早可是要回宫的。”
我正埋头扒拉米饭，听得这话，不由一惊。来玉山别院已经好长一段时间了，怀错似乎没有搬回去的意思，我也乐得多偷几日闲。小云托人送来一封长信，把我骂了个痛快，最后潇洒的说：爱回不回。我便回了他一句：不回。怀错连处理政事的地点都移到摘星阁，现在要他回宫做什么？想到此，便撂下筷子，悄悄在桌下踢了踢怀错。
南池拿起一壶桂花酒，慢慢斟了一杯，“转眼间又是中秋，皇后娘娘还说，今年公子是务必要去的。”
我再吃一惊，竟然是八月十五了？垂头丧气的重新拿起筷子，中秋团圆，他必然是要回去的。又想到自己竟没人相陪过中秋，不由后悔不该那样早把木芙送走。一时愁绪万千，不等南池斟酒，自己先倒了满满一杯酒，慢慢啜饮。
南池问道：“西湖莫如明日随我回去，咱们姐妹几个也凑个席，来个赏月饮酒，再请个戏，不比你自己守着这空院子强？”
我闻了闻酒香，微有些醉意，“要是想赏月，这里岂不是最妙？有山有水，还有桂树，依我说，南池你也不要回了，叫她们再送几壶好酒、几碟瓜果、几盘月饼，你意下如何？”
南池浅笑着扶住我的肩，将酒杯夺去，“这酒虽好，且留着明儿再畅饮；我倒是想来别院松散松散，可明儿还得服侍公子进宫那。”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既如此，你明晚就不来了？”
南池用手帕擦了擦白嫩的手指，“哪儿能啊！若是西湖不嫌弃，我少不得来这里讨杯‘最妙’的酒喝！”
我有些摇晃的从凳子上起来，拱起手，笑道：“既如此，小生就恭候佳人了。”便扶着墙进了卧室，跌在床上，勉强抬起手拽了拽帐幔，裹着被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几乎已到中午，忙连滚带爬起来，飞快穿了衣裳、理了头发。院子里的芦花见我出来，一路小跑颠过来，我深吸一口气，抓了一把粟米洒在地上，故作悠闲的踱步走出院门，又状似无意溜达到绿匀馆外。绿匀馆大门紧闭，晃了晃兽头上金灿灿的大锁，慢慢在台矶坐下，自嘲道：“真是偶像剧看多了……”心里本有一点儿小小的希冀，希望当我醒来的时候，怀错仍在馆中抚琴，然后告诉我，他不会去宫中陪那些口蜜腹剑的权贵饮酒，权当一个惊喜。
玉山别院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若是前几日，我倒是喜欢这样的隐逸，可此时好不悲凉。“八月十五啊……”我轻轻叹了一声，吸吸鼻子，似乎有股幽香被秋风送来。寻着香味来到馆后，原来是几株桂树，千层绿叶万点娇花，风送香气，簌簌落下，昨日的疾风骤雨竟也没摧折它们的精神，倒叫我不由欢快起来。其中一株与别的大不同，是一棵“状元红”，在四周金桂的簇拥下，好似一位鲜艳红烈的美娇娥。
怀错眼盲，自是见不到这样的美景，我如今独立花影里，不知他在杨国皇宫的哪处，大概自有真正的美娇娥在一旁莺声燕语。踮起脚折下一支开得最旺的丹桂，将发髻上的竹筷子换下，哼唱道：“八月桂花遍地开，鲜艳旗帜竖啊竖起来，张灯又结彩呀，张灯又结彩呀……”边走边唱边折花，抬眼看见了湖中的水亭，记起昨日之事，不由怔然出神，当日在百里府，哪里能想得到今日的缘分？那时还曾为自己的未来担心过，生怕二夫人为着钱财，把我卖给哪个大腹便便的京官。最好的结果，无非是掀开盖头后，夫君长得还算齐整，日后再一点点儿培养婚后感情。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却难求，能遇到怀错，这一生也无憾了。想到这里，不由红了脸，好歹也是经历过的，怎么这时做出一副矫揉造作的小女儿形态？低头嗅嗅满怀的桂花，虽经两世，我现在到底只是个及笄之年的女孩儿而已，若非要端着半世精明，冷眼旁观，岂不失了许多乐趣？况且，怀错不比常人，我......亦心甘情愿。
刹住自己满心满脑子的粉红色思绪，一步三跳回到屋中，翻出一个白釉刻花直颈瓶，灌了半杯清水，将桂花□□去。一室芬芳，总算有了点儿中秋佳节的味道。摸着眉毛看了一会儿，搬着小板凳来到湖边柳树下。
秋天的柳条光秃秃的，但还算柔软，采了几条，编成小巧玲珑的篮子，再去折了一捧桂花，嵌在里面。就这样来来去去，下午的时间竟也飞快的过了。静静坐在榻上，看着满屋子里的花篮，闻着浓郁的桂花香，朦朦胧胧闭上了眼睛，却是不睡，反复在眼前放映昨日的事情，一点一节推敲，一字一句琢磨：那时若说这句岂不更好，那时若省了那句怕是最妙。又暗暗后悔不该与他争执，更不该按他的伤口。头上虽只是个小伤，但淋了雨、吹了风，万一要是留下什么长久的病根，可怎么才好？……像我这样对音乐毫无建树的，会不会最终使他厌烦？说起来，我真正是没一点儿配得上怀错的，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专注于刺绣。他身边的女子，南池相貌高过我，北霜武艺胜过我……捂住眼睛，微微有些心酸，又有些泄气，烟花落幕后，不过是满地灰尘。
和怀错对峙时，我能跳出来，现在，我却是跳进去了。为何美妙的事情永远不能保持它最初的简单呢？若是有一台时光机，我便拉着怀错回到现代，任他如今有再大的作为，那时候也只能依靠我……就像在鲁镇时一样。翻过身，咬着嘴唇，不禁为这个自私的想法感到羞愧，却又难以抑制的被它吸引。如果，如果他到现代，我便把他领到音乐厅，让他能听见世间最美妙的音乐；然后带他到幽静的公园里，替他挽上厚厚的围巾，牵着怀错的手，一步一步踏在层层落叶上；夜里，便在拥挤的城市里游荡，甚至可以把他带进酒吧。忍不住笑了，不知他能不能适应现代人的热情奔放。若是他厌恶城市，我们也可以逃到乡野中……我可以教他如何使用电脑，如何使用微波炉，我将把所有的一切都和他分享，不管是现在的、过去的，还是未来的……在现代，我就是他的一切，而在这里，我就像瓶里的那支桂花，看到他想让我看到的，在他闲暇时，为他送上一缕清香，在他繁忙时，消逝在空气中。
为什么？他不能将他的一切展现给我呢？那隐藏在群树掩映中的摘星楼，是他运筹帷幄的地方，吕国命数已尽，不足为患，今日的繁忙可是为了杨国诸事？劫船，囚禁，仇大，他从来没有试图给我一个答案。一支桂花，即便每日浇灌清水，总有枯萎的一日，我为何要折下它们，将它们杀死？
我并非一个音乐家，也不是一个出色的谋士，纵然我想融入他的生活，怕也只是贻笑大方。既如此，我便安心做一支桂花，只不过，是扎根在泥土中的……
再睁开眼时，夜幕已经降临，披衣来到院中，一轮皎洁明月悬在上空，一个人的夜晚，并不觉得阴森可怕。耳边似乎响起了贝多芬的《月光》，挥舞着双臂，踮起脚，转身，转身，跳跃，转身……可惜，笨拙如我，连跳舞也不会。
哼着乐曲，来到水亭，中秋赏月，远有山，近有水，此时那些觥筹交错的贵人们，怕是连举首的空闲都没有吧。如此说来，我伶仃一人，倒是占了好大的便宜。昨日的琴还在远处摆着，双手按在上面，发出低沉的闷响，颤音穿过湖面，波光粼粼中，水中之月展颜一笑。提起酒壶，灌了一口，“现在，我就瞧瞧你有多大厉害！”
坐在凳上，屈起五指，一根弦一根弦的拨弄，再从上到下依次划过，声如玉石激撞，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美妙动听。再灌一口酒，冲着水中的月亮喊道：“嫦娥！有酒无歌怎么行！且听我唱一支！”
支着头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说起来，古风的歌曲，就记得两首：《夜宴》的《越人歌》，《十面埋伏》的《倾国倾城》。哈，电影总算没白看。”随手在琴上挥了一爪，大声吼起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知不知？”
反反复复唱了几遍，每次都停下来等一会儿，但怀错始终没出现。
“切，白唱了！”我把头压在琴弦上，“连个听众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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