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纪芙蓉最终挂了电话。
门半虚半掩，屋内声息渐消。
苏天翎站在门外，手上扳指悠哉走了个圈儿，停住。
半晌，他意味不明地低笑一声,往楼下去了。
叫人买了粥回来，热腾腾的端到纪芙蓉面前。
纪芙蓉昏昏睡了两个钟，刚醒，喝了两口，撑不住吐了。
连胆汁都呕了出来，萧索地挂在被面上，有碍观瞻。
呀，食物的腥气，是生命腐烂的气味。
纪芙蓉抬手一抹唇，强硬地把口中残渣咽下去，不信邪地又喝了两勺。
固执地一边喝一边呕。
苏天翎取走碗，“别喝了。”
纪芙蓉感到忧愁。
她厌烦自己生理上的不争气，抑或是对活着的消极抵抗。
苏天翎挂电刘慧兰，在对方指示下从储物室翻到新被，亲自上楼替纪芙蓉换上。
彼时纪芙蓉刚梳洗完毕，从浴室出来，不声不响看着苏天翎忙碌。
水珠从她发尾扑簌簌滚落在地，滴答滴答。
她有些迷惘地望着他。
这种时候如是戏里的女主角，应当要仓皇地扑上去，受宠若惊地叫“我自己来”。
一来二去，眉眼生情，生出一段水到渠成。
但纪芙蓉纹丝不动，做一个最合格的看客。
她愿意看他忙碌。
心里升起一点点欢喜。
他一双拿惯了枪的手碰到被套，不再如鱼得水，显得生硬。
手中的一切都变得不听话。
他竟至于有些无措了。
苏天翎的笨拙，笨拙的苏天翎。
她不禁莞尔。
戳破了一个英雄的幻像，原来英雄也在五谷轮回里。
苏天翎抬头，撞上她一双笑眼，气定神闲地支使她，“过来。”
纪芙蓉的笑意来不及收起，微不可查地撇了撇嘴，顺从地过去了。
她钻进被窝，倚在床头，任由吹风机在头顶轰隆作响。
他替她吹头发，修长的手指碰到她头皮，一点点冷。
她不禁缩了缩脖子。
她的长发一绺一绺在他手中辗转，黑绸缎似的软弱，在他手中。
空气逐渐弥漫香波的气味。
纪芙蓉觉得不安。
感到自己的头发落入他人之手——自己的一部分落入别人手中，多么奇异的感受。
她说，“我明天要出门。”
“我叫两个人陪你。”
他不问她去哪里。
暖融融的风扫过来，她懒懒地搭拉着眼皮，不觉睡了过去。
昏睡中，吹风机还在轰隆轰隆地劳作。
苏天翎一点一点替她吹干头发，妥帖地把她放平。
他看她躺在那里安详地呼吸，手指碰了碰她的脸，抬手熄了灯。
当晚他仍宿在沙发上。
纪芙蓉凌晨四五点醒过来，听见苏天翎的呼吸声，黑暗中不知想了什么。
或者什么也没想。
翻了个身，逐渐又睡过去。
凌晨四五点，人会变得格外脆弱，是统计学上的自杀高峰期。
此后，苏天翎又伴她熬过许多个凌晨。
纪芙蓉始终没能领会这份好心。
·
时下都会生活讲求效率，卖奶茶的店铺开始兼营茶饮，卖茶饮的店铺也兜售咖啡，泛而不精，是为专业。
君怡轩的好处在于专情，茶是茶，水是水，酒是酒，绝不一概而论。
它只做一种买卖。
所以茶浓，情至，盎然一室春。
纪芙蓉坐在雅间，一道竹帘劈开片天地。
一双修长的腿从竹帘下方过去了，锃光瓦亮的皮鞋印入眼帘。
她开口提醒，“温督查，这里。”
温长坤穿便装，掀开帘子，露出一张英俊的脸。
他愣了两秒，看着纪芙蓉瘦削到有些陌生的脸，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进来。
纪芙蓉示意他坐，“怎么，不认得我了？”
温长坤脱了鞋，盘腿坐在蒲团上，声音有些调笑意味，“你照过镜子没有？你瘦得只剩一点点了。”
蚂蚁那么小只，两只手指一捻，就呜呼哀哉了。
纪芙蓉用滚烫的水泡茶具，挑眉，“多好，省去喝减肥茶，或者苦苦跑步维持身材。”
氤氲的水汽升腾起来，让人昏昏欲睡。
温长坤往那一坐，整个人显得慵懒，“为什么约茶馆？”
他最讨厌茶馆，简直像在家里和老古董座谈，恐怖。
纪芙蓉笑，“咖啡厅适合谈情.事，茶楼适合谈事情。以我们的交情，似乎只适合上茶楼。”
温长坤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培养出上咖啡厅的交情呢？”
“下一世吧。”
温长坤哼笑一声，燃起一支雪茄，“其实电影院也好，有情调。我一直很奇怪，像纪小姐做这一行，喜欢上电影院看电影吗？”
纪芙蓉反问，“温督查呢，喜欢看侦探小说吗？”
温长坤笑一声，“看作者怎样胡说八道？不，我没那么自虐。”
纪芙蓉过第一道水，“同样的道理，我不喜欢上影院，怕看到自己的片，更怕看不到自己的片。”
温长坤手中雪茄磕了磕桌面，“那你也不喜欢看电影？”
“除非很吸引人的故事。干我这一行，很容易关注其他方面的东西，这个人哭的分寸不对，那个角度对面向吃亏……看电影对我是一种工作，下班了还要工作，何苦来。”
纪芙蓉弃掉第一泡茶汤，重新泡过一趟，“呵，对，我不看艺术电影，我是个俗人。何况艺术有那种骄傲，不需要所有人懂。”
温长坤忍不住伸长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怎么这么可爱？嗯？”
纪芙蓉往后避开。
“说正经事吧，温督查。”她腰板挺直，推过第一杯茶，“我不管你处境是否艰难，如果你还想拉苏天翎下马，就给我我需要的东西。”
温长坤看定她，“你需要什么？”
“古.柯.碱。”
温长坤顿住，同她对视。
纪芙蓉抬高下颌，“足够一个成年人上瘾的量。”
温长坤将雪茄摁熄在茶杯里，松了松领口，“我是个警.察。”
“所以方便快捷。”
“不可能。”
纪芙蓉指节轻轻敲着桌面，气定神闲同他对视。
现在是他有求于她，她占主导，大可放轻松。
两个人无声地对峙。
突然一道身影撞进来，茶几歪倒一遍，一个小小的柔软身躯蜷到桌角，两只手紧紧地攀住了纪芙蓉的手。
纪芙蓉一愣，一双泪眼对牢她，“救我，姐姐，救我。”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眉眼间有一种野蛮生长的好看，玫瑰色的唇，真正的天生丽质。
只是狼狈，脸上挂了两行泪，还有轻微的指痕，不知道谁下的手。
穿着女高校服，裙摆下白色的长袜裂了道长长的口子。
纪芙蓉尚未反应过来，门外已经闯进一个高大的男人，抬手就来拎小姑娘的脖子，“对不住，小姑娘功课不好，训她就闹脾气。”
“不是的，不是的……”那小女孩啜泣着拉住纪芙蓉不肯走。
后面又跟来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谢了顶，一味地抹着额头上淌下来的汗，来哄小姑娘，“青青啊，跟校长回去，邓爵士专门请你喝茶教你功课，你闹什么脾气。”
青青一边哆嗦一边说不要，只是没办法把话说囫囵。
那邓爵士不耐烦叫保镖带人走。
小姑娘大叫，“妈妈！妈妈！”
茶座里的人探头探脑地张望，却碍于那两个保镖，不敢上前管。
纪芙蓉刚想起身，温长坤气定神闲地将一支枪拍到了桌面上，“邓爵士好雅兴，难得见一面，不如坐下喝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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