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温长坤生平最常做两样事，首桩是请人到重案组吃茶，如若这茶吃不成，必要时就得请人吃吃枪子。但他却从未试过跑到茶肆来请人吃枪子，这体验倒算得上新鲜。
邓佛罗对受人胁迫这种事更加没有经验，所幸手下人有眼色，不待他发话，四五个保镖已提枪而入，像一群秃鹫围拢。
外间一阵紧锣密鼓的慌乱，未几，整间茶肆都已被清空。
屋内火.药味肆意弥漫，温长坤却分外悠闲。
他不紧不慢扶正茶几，端正茶杯，沏一杯茶，不失风度地请邓佛罗坐。
邓佛罗居高临下，“在东亚，只有三种人敢管我的事。”
温长坤仿佛很有兴味，“哪三种？”
“第一种是不认得我的人。”
温长坤饮了一杯茶。
“第二种是死人。”
屋内空气凝滞一瞬。
温长坤问，“最后一种？”
邓佛罗面容庄严肃穆，“我老子。”
纪芙蓉始料未及，惊愕地咳出声。
旁边那位校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一边擦额头的汗，一边忍不住想，坦诚固然是一种美德，但像邓爵士那样身份地位的人，最好还是减少不必要的美德。
邓佛罗仍旧对着温长坤，“你认得我。”
“认得。”
邓佛罗继续用一种笃定的口吻道，“你也不是我老子。”
温长坤侧头想了想，觉得这似乎是毫无疑问的事了。
邓佛罗笑了，“那你想管我的事，只能是个死人了。”
此君一百八十公分的个子，三十四五岁，蓄了两撇八字胡，头发以一种时髦的架势蜷曲着。
姑且算是时髦吧，总之一副洋派。客观来说，颇有几分希特勒的精神面貌。
此刻一笑，说不出的阴森料峭。
温长坤道，“我管的当然不是邓爵士的事。”不待邓佛罗开口，他已指向对面瑟瑟发抖的青青，“我管的是她的事。”
原来自以为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个不要命的愣头青。
邓佛罗审视温长坤，看清茶几上的点三八手.枪，问，“你在警署做事？哪一署哪一科？”
温长坤轻笑一声，“邓爵士打算找我上面的人谈心？”
邓佛罗听出他全无忌惮，逼视他，“年轻人，强出头也要分场合，你真的不怕死？”
他话音刚落，四五支枪登时齐齐抵住温长坤头颅。
青青霎时紧紧捏住纪芙蓉手腕，不巧压住她伤口，疼得她额角冒汗。
纪芙蓉不动声色，安抚地拍拍小姑娘肩膀，叫她放松。
温长坤漫不经心地提枪上膛。
邓佛罗面色沉下来，“我刚回港定居没多久，不想开门红。明白告诉你，她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香港这么大，你一支枪几颗子弹？有几条命管得过来？”
点三八对黑星，温长坤单枪匹马，根本全无胜算。
青青惊骇得只会发抖。
温长坤却骤然地将枪口调转，出人意料地对准青青。
青青瞪大眼，脸上泪痕未干，惊惧地不住往纪芙蓉怀里缩，仿佛要钻进纪芙蓉的身体里。
温长坤以一种慵懒的腔调道，“杀了她，一颗子弹足够。”
邓佛罗霎时间瞳孔缩紧。
温长坤叹了口气，惋惜道，“杀了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上帝也会流泪。”
邓佛罗面色铁青。你如果见过捕猎的野兽，就会知道，它绝不允许自己的猎物沦落到别人的爪下。
那是挑衅，更是羞辱。
邓佛罗眯起眼，“你想怎样？”
温长坤轻笑一声，“借一步说话。”
他摸摸鼻子，“见血的事，女士和孩子最好回避。邓爵士，你说是不是？”
邓佛罗看了他半晌，终于抚掌笑了，连说两个好得很，当真请温长坤到隔壁谈话。
那校长觑了眼青青和纪芙蓉，在两人敌视的目光中如坐针毡。
他吃不准自己应不应当跟过去，忐忑不安地上前问邓佛罗，“这……我……”
不料邓佛罗正心头起火，反手一掌劈到他面上，“你不是说她是自愿？成事不足，滚！”
那校长在地上狼狈地一骨碌，起身要说什么，对上邓佛罗一双杀人的眼睛，赶紧连滚带爬地逃离了现场。
温长坤向纪芙蓉递出一个眼神，叫她稍安毋躁，转身同邓佛罗撤出去。
这边跟了两三个保镖过去，屋里一时空了大半，呼吸也不再那样拥挤。
纪芙蓉安抚青青，叫她坐好。后者惊惶地看着她。
纪芙蓉拍拍她的胳膊，沏一杯茶给她，问，“你叫青青？”
青青抱紧茶杯，“是。”
“多大？”
“十三。”
“十三岁上女高？”
“是妈妈提前替我物色好学校。”青青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目光落在长袜的裂纹上，仿佛有些羞耻，“他们……他们喜欢我这么穿。”
纪芙蓉看着瑟瑟发抖的少女，递过一张手帕，“青青，擦干眼泪。你记住，你可以掉眼泪，也可以尖叫，但眼泪和尖叫从来不能保护你。”
青青接过手帕，迷惘而惶惑地望着她，仿佛在问，那什么能保护我？
什么能保护一个人？对危险的判断，对困境的反抗，最最重要，受伤以后仍然要坚强勇敢。
纪芙蓉叹口气，终究没有说出口。叫一个小女生懂这些，未免残酷。
青青擦干了泪，天真地问她，“那个叔叔……为什么拿枪指着我？”
纪芙蓉抚摸她头顶，“他在保护你。”
“但他说要杀我。”
纪芙蓉目光滑了开去，“有很多事不能光用眼睛看。”
青青更加地迷惘了。
纪芙蓉回过神，望着青青脸上的伤痕，低头从包里翻出纸和笔，写了一串数字递给她。
“这是我的号码，以后有事可以找我帮忙。”
·
温长坤不知和邓佛罗说了什么，出来时已经一派和睦。
一行人客客气气地在门口道别，温长坤携着纪芙蓉往外走。
纪芙蓉想问什么，还未开口，温长坤先道，“走吧，先送她回去。”
他蹲下来，平视青青，“小妹妹，你家在哪里？”
青青后退半步，“现在几点了？”
温长坤掏出怀表一看，“五时三刻。”
青青点点头，“六点钟妈妈会派人来接我。”
温长坤颔首，开口想问什么，接触到小姑娘警惕的目光，终究没有问出口。
三个人在路边等了一刻钟，果然远远地见到一辆劳斯莱斯开到了门口。
青青兴奋地挥舞双手，立刻从车上下来一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喊着小小姐飞奔过来。
“巧姨。”青青扑进来人怀里，一半雀跃，一半委屈。
巧娥从小照看青青，对小姑娘的情绪了如指掌。当下拍着青青的背，哄她，“小小姐受什么委屈了，告诉巧姨……”
话音未落，看清了青青脸上的伤痕，抬头再张望纪芙蓉的目光登时多了两分敌意。
纪芙蓉同巧娥对视，刚要说什么，就看见对方悚然变色，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
温长坤眼疾手快将纪芙蓉往后一扯，一把抓住巧娥落下来的手，喝道，“你做什么？”
他一贯带点调笑的腔调不见了，语气里的严厉倒叫纪芙蓉心头一跳。
青青连忙抱住巧娥大腿往后拖，着急地喊，“巧姨，你做什么，是这个姐姐帮了我的……”
巧娥挣扎着喊，“这个女星虐童成瘾的，青青你不要不敢说是实话，是不是她打的你，你告诉巧姨，巧姨帮你讨这个公道！”
巧娥使出蛮力，尽管温长坤死死制住她的手，青青又一味地将她往后拖，一时间还是没法叫她冷静下来。
这边不可开交，只听身后纪芙蓉冷冷清清地问，“你看见我虐童了？”
巧娥吃了一惊，停下动作，敌视地瞪着纪芙蓉，“电视里都播了，你还赖得掉？这个男人是不是你帮凶！我告诉你，不要以为自己好看就可以随便做伤天害理的事！狐狸精迟早要有报应的！”
“巧姨，巧姨，别说了……”青青好声好气地哄她走。
巧娥却死活不肯走，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温长坤低笑一声，语气重新变得慵懒，“你说得对，我是她的帮凶。”
巧娥和纪芙蓉一并愣住了。
温长坤好整以暇地看着巧娥，“你知不知诽谤一样要坐牢，给你半分钟，跟这位小姐道歉。”
巧娥梗着脖子，“凭什么！我根本没说错！电视里新闻里都是这样说的！”
她虽然野蛮，但因眼角瞥见了温长坤腰间的配枪，气势也难免弱了下去。
青青乖巧地拉住她，不住向纪芙蓉鞠躬道歉，“姐姐，对不住，对不住……”
她捏着手里的纸条，一边扯着巧娥往后跑，一边又对着温长坤喊，“谢谢叔叔，叔叔再见！”
温长坤目送她们走远，回头看着纪芙蓉。
她一张脸在阳光下白得几近透明，好像一只误入凡间的鬼，随时就会灰飞烟灭。
温长坤觑着她，似笑非笑地细细重复道，“不要以为自己好看就可以随便做伤天害理的事。”
纪芙蓉静静地瞧着他。
他忽地低头，眯起眼打量她，轻笑一声，“好看吗？”
纪芙蓉心头一跳，又听他带着笑意低语，一字一句仿佛在咬她的耳朵，“怎么你是姐姐，我就是叔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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