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尚小说网 > 半边脸 > 第三章

第三章


  我昨天就报了到,去设备科领回若干耳鼻喉科医生的专门或者不专门武器,计有:白大褂两件,每件上面都用黑色的丝线绣上了××医科大学耳鼻咽喉-头颈外科。我梦寐以求的啊,我将那几个字摩挲来摩挲去,怎么都看不够。我幻想着几年以后在这两排字下面再加上一行:副教授副主任医师:朱诗婷。这当然是指日可待的。听诊器一套,额镜一个,电耳镜一套。将这些准备停当,我就像准备好了冲锋的士兵一样,只等着号角吹响。

  可惜,昨天号角还没有吹响,我就和周国辉大吵一架,搞的我今天都觉得霉云密布,像是有暴雨要下下来。

  今年耳鼻喉科分配留校的博士有两位,还有一位从外院引进的博士,除了我以外,另外两个都是男生。早上交班的时候,科主任余均珏教授就重点向科室的医生护士们介绍了我们,并且希望大家今后对我们多加关照。

  随后我们三个随机被分到不同的组去。我们科的病房目前有大约7,8个组,每个组有一名正教授,一名副教授,一名主治医生,最后还有一名住院医生,因为住院医生严重短缺,所以他们实际上是用进修医生来代替。

  我被分配到耳科组,不过我对这种分配也没有什么期待,反正第一年都相当于轮转,我会在每个组都呆上一段时间。一方面我要学习各种不同类型的手术,另一方面,我也得学会和科室各组不同的人打交道。

  交完班,就开始早上的查房。作为外科医生,我们的一天很大程度上是在手术室度过,所以早上的查房就显得格外重要,因为这是和病人直接交流的最有效的手段,但是也是很有限的时间。而病人的反应可以说最直接的提供给我们疾病的线索,诊断的依据,治疗的效果等诸多方面的诊断治疗标准。但是我也发现有很多医生不重视和病人的交流,他们厌倦于病床上睡着的人,这可以说是麻木。当然也因为现在先进的常规的诊疗手段很多,比如CT,MRI,给我们正确的定位和诊断,以及制定手术方案,确定手术效果都提供了极好的帮助。

  带我的是许医生,他是前几年留校的硕士生,那时候还没有非博士生不留的政策,不过他虽然留下来了,但是非博士不能晋升副高的政策又将他卡的生疼。所以他经常对自己的主治医生身份心怀不满,而对我们这些新分来的博士怀有敌意。当然我有信心,不让他与我为敌,原因是:我是女生。男生和女生之间,如果没有实际的利益冲突,是不太容易像男人之间那样剑拔弩张的。他刚,我柔,至少,现在我在下风,我要求着他教我技术。这方面我可不含糊,一见面,我就粘着他喊师傅,直到将他紧皱的眉头叫的融化,舒展开来。

  我低着头跟在师傅们后面,手上捧着一堆病人的铁皮病历,本来我不必将它们都捧着,但是我想快一点进入角色,当然要搞清楚我们都管了些什么病人。在外科我们都习惯叫上级医生为师傅,这也意味着手术匠的生涯是从学徒开始的。学徒的工作包括写病历,检查病人,开检查单,贴报告单,在上级医生的授意下开处方,手术前的准备工作,包括和家属谈话,签手术同意书,下达手术通知单,根据病人情况决定是否备皮备血,准备手术器械,在手术台上消毒,铺巾,拉勾,止血,缝针。手术后和麻醉师一起等病人苏醒,将病人送回病房,接收病人,开术后医嘱(同样是上级医生的口头授意,我来落笔),确认病人的生命体征平稳。

  早上查房的时候,大家都是神情严肃,仿佛医者仁心,就是这个普渡众生而不苟言笑的样子。那是当然的,别人在痛苦地住院,怎么可能笑得出来?

  从病房一走到病房二,许医生介绍着每一个病人的情况,李副教授作一些补充,张教授是我们组的头儿,他不时点点头,从兜里摸出电耳镜检查一下病人,并同时对我们下达命令,等会儿查完房,这几床病人要到治疗室来,13床要换药,14床复查,15床拆线,17床今天办出院。他忙碌的时候,我就快速地翻阅病人的床头卡,争取尽快将病人我手上的一大摞铁皮病例上的人对上号。他一边说,李副教授就一边点头,示意许医生记住,许医生再点头示意我,我赶紧掏出准备好的小本子记上,生怕出了什么差错。医生的神圣感在我的身上,从来都是这么强烈。

  从病房二出来,我以为就这么多病人,就准备去将病历夹放回医生办公室,然后回身再去完成医嘱,和给病人做治疗。

  许医生却叫住我,朱医生,还有,贵宾病房我们还有一个病人,1床。

  真的?我知道我们科有一个贵宾病房,据说通常是省委的领导来住院会入住的,我也听说里面装修得和五星级酒店一个标准,不过我从来没有进去过。也没有想到我真的会在病房里遇到传说中的省委领导。

  张教授走在前面,在贵宾病房门口停下,敲了敲门。门打开,一名中年美妇堆着有些谄媚的笑,说,张主任查房了?不过笑容底下我觉察到一丝不易被人发现的惊慌和失落。我们四个医生鱼贯而入。

  我朝病房里好奇地四处张望,传说中的贵宾病房,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有单独的卫生间,甚至有一个小厨房,里面有冰箱,微波炉,热水器,洗衣机,装饰非常朦胧,淡黄的墙纸上有凸凹有致的花纹,落地的窗帘也是淡淡的黄色,看上去清爽而干净。中间的病床和普通病房大小倒没有太大区别,但是是进口的可以直接转移病人的功能床,我以前在ICU(重症监护)的病房里倒是见过这种病床,据说是纯进口的,仅一张床就价值不菲。

  病人歪着头斜靠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那个开门的女人有些抱歉地示意是不是必须叫醒他,他昨晚一晚上都在闹,刚睡下。说这话的神态,令我有些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我知道现在不是我可以说话的时候。

  我低头去看他的床头卡:陈家伟,男,27岁。普通饮食,特级护理。化脓性中耳炎。无业。

  一缕淡淡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照在病床上他的影子上。

  我才抬头去看病人,他戴了一顶奇怪的帽子,只露出左面的半张脸,远远地,我觉得他轮廓和那个女人有些相似,应该是个美男子,有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嘴的弧度也不错,皮肤有些惨白,我估计是睡在这间终日拉着窗帘的病房的缘故。

  如果人生是一场梦,我相信陈家伟在我见到他的那一个早晨以前,他一定还在做一个香甜的梦,因为他睡着的样子,那么安详恬美。我甚至希望可以伸过手去,摸一摸他翘起的下巴。我后来发现我对下巴往上微翘的男人和女人都完全没有抵抗力。

  当然我不可能伸过手去。我只是一个怯生生的第二天上班的新来的住院医生,我手捧一堆铁皮的病历夹诚惶诚恐地站在师傅们的后面,根本就不知所措。我有些恼恨这间屋子的光线为什么这么昏暗,而这么昏暗的房间为什么还要拉着窗帘。还有我开始对张教授的谨慎小心感到烦躁,不就是一27岁的无业人员吗?什么贵宾!还值得张教授这么点头哈腰的巴结神色。

  我一烦躁就莫名的口干,我的眼睛盯着床头柜上的两瓶依云矿泉水,我知道这种水在市面上并不多见,据说是纯进口的矿泉水,我同宿舍的时尚达人就将这种高价的矿泉水当成化妆水用,每次用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想取过来喝两口。我真是看不惯这种崇洋媚外的人,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瓶水。我的口渴现在被这两瓶水刺激着,变得更加强烈。

  不过我还是咽了下口水,假装自己没有什么变化。再取出我的小本子,等待张教授有什么医嘱要交待下来,不过他似乎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看着那个女人,说:魏总,你知道,省委纪书记给我们医院打过招呼了,昨天院长也来看过小伟。科里面准备明天做一个病案讨论,关于小伟的治疗方案,我们一定尽力争取保护残余听力,希望手术能够让右耳不再留水,达到干耳的效果。不过耳科的手术以后,还有一个漫长的治疗过程,谁都不能保证病情不会反复。我们主任余教授也很重视小伟的病情,多次和我讨论怎样才能最快地达到预期的效果。

  魏总,你也要好好休息,别太累了。我们给小伟的护理是特级护理,每天都有专人昼夜护理。你其实可以回家休息休息,等到手术方案健全了,我们尽快安排手术。

  你不要太担心,小伟的左耳没有问题,听力不会受影响,在我们这儿出院后,看看你和陈总的意见,出国做整形也好,去国内最好的整形医院也好,需要我们联系,我们都可以帮着联系。魏总你要相信小伟他必有后福。

  我看见那个女人的眼里闪出些热切的光芒,比起开始的冷冰冰来说似乎增高了2度的温度。

  小伟?我真是见识了,医生的言不由衷。我在心里一边冷笑,一边鄙视自己的刻薄,表面上我仍旧平和谦恭。

  那个小伟翻了个身,估计是这么多人在病房里说话,搅乱了他的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清梦。戴着的帽子歪到一边,于是我看到了生平最恐怖的一幕。

  右边的头发已经被剃了多半,而整个右半脸呢?它们在哪儿?

  在昏暗的光线下,应该不是没有脸,而是脸上的皮肤全部不见了,后来我知道这是烧伤病人的主要症状,皮肤粘连溃破,大量的疤痕组织。这让我怀疑这已经不是一颗脑袋,而是,是一个,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

  咣当一声,我捧着的所有的铁皮病历夹掉在地上,我啊的一声,夺门而出,

  我扶着公共厕所的门,吐得一塌糊涂。

  我知道我太小题大作了,原因有很多,除了他确实吓着了我以外。

  我不怕血,但是我怕这种看上去烂兮兮的葫芦瓢一样的脑袋。这让我想起僵尸的半边脸,我担心他醒后会吐出长长的舌头,舌头上带着尖刺。

  我今天很郁闷,一直都没有缓过劲来,我突然意识到我的郁闷的制高点原来是在这里,我有些恍然大悟,原来他柔美温和的左半脸是给我的一个致命诱惑,而诱惑翻过来是夺命追魂的残破。

  我落荒而逃的时候,没有考虑到我这一跑给我的人生带来的后果。我也来不及考虑,虽然我一向自诩深思熟虑,但是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我的脚步犹如梦幻一般,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

  后来我知道我的惊恐造成的局面是魏总死死地搂住她的儿子,生怕他再发疯。而另外的几位医生赶紧按下急救门铃,护士长快速推着急救车赶到,准备随时待命,张教授指挥如果有意外,随时通知麻醉科插管上呼吸机,24小时监测生命体征,每半小时汇报一次。

  这是我造成的混乱。我深深地为自己感到内疚。我以为我可以有机会向他和他的母亲表示道歉,但是几天以后医务处给了我警告处分,说病人家属控告我歧视病人,医德败坏,医疗水平低下。我知道许医生和李教授尽力为我开脱,而张教授出于要自保的缘故,没有太多的表明态度。这一点我非常理解。如果不是科主任余教授和我的导师出面斡旋,我怀疑我的罪责估计会被提升到医疗事故的程度。这真令我感到后怕,我刚刚拿到的医师资格就在这一跑中泡汤,真是我不想看到的局面。

  不过这还只是老天给我的第一个下马威,后来我还发生过被一卡车病人家属堵在病房里围攻,而许医生为了保护我肚子上还挨了两脚。事后,余主任为了保护我的人身安全,给我放了两个月的带薪假期,让我躲到外地去散心。这让我对自己的职业选择第一次产生了怀疑。不过一站到手术台上,我又变得精神抖擞,只不过我变得圆滑多了。我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知道我当时的夺路而逃太失态了,简直不符合我一向的稳定沉着的生活方式,这其实也令我自己非常惊讶和痛恨自己,后来医务处下达的处分更加令我无地自容,我不是一向标榜自己是天生的好医生吗?我不是在手术过后可以大块地吃肉吗?难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刻意制造的假像来蒙蔽自己,让自己沉溺于对妙手仁心的美好假设之中。

  我很不愿意原谅自己,我知道我的处分是罪有应得。我太不像一个医生了,倒象个十足的胆小鬼。要知道我生平痛恨胆小鬼。


  (https://www.23hh.com/book/40/40053/2112557.html)


1秒记住爱尚小说网:www.23hh.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23hh.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