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打开周国辉买回来的盒饭，原来他不是买的盒饭，而是买的小炒，我在心里又感叹了一下。这小子。我的一盒是番茄炒鸡蛋，这个是我的最爱，既有蛋白质，又有维生素，他的是青椒炒肉丝，我们以前刚谈恋爱的时候，经常去食堂炒这么两个菜，吃着吃着，他的筷子就伸到我的碗里来了，我虽然开始有点嫌弃他的口水脏，不过慢慢就习惯了，我也开始伸筷子到他的碗里夹菜。再后来就合吃一碗饭了。这可是一个标志上的进步，当你不讨厌一个人的口水的时候，多半你就在心理上接受了他。再后来的接吻，亲热甚至上～床就一步步地成了顺理成章。

　　我想我是一个过于被动的人，尤其在爱情上。

　　不过今天这两个菜并没有给我带来好胃口，我现在完全不能看油腻的食物，和任何有可能刺激到我的东西。我早上甚至不愿意去查1床的房。别人都当我是怨恨，怨恨他的母亲小题大作地让医务处给了我一个处分。其实我不是，我的难言的隐痛。我只好顺其自然地让他们那样想我好了，每次查到最后一间房的时候，我都借故先回到办公室开始开处方。

　　好在1床的手术方案已经出来了。按照齐老教授的意见，目前首先要做鼓室探查，如果能够单纯看成化脓性中耳炎，手术目的以干耳为主，保留听力为辅。毕竟陈家伟还有一只健全的耳朵，而且这只烧伤的耳朵，如果听觉神经没有被完全被破坏的话，以后可以考虑佩戴助听器。

　　我夹了一筷子鸡蛋到嘴里，立刻就感到了胃里的翻江蹈海，我冲到卫生间对着便池开始呕吐。周国辉紧张地跟进来：诗婷，你怎么啦。我含糊其辞地嘟囔着，胃不舒服，估计是这几天上台太累了。其实这几天我已经大大地减少了上台的次数，二助的手术我都借故没有上，反正上台也只是做递针线的活。我现在非常不能适应手术室封闭的环境和电刀电凝造成的焦糊味，这也是我能躲就躲的原因之一。

　　就像明天我要去妇产医院检查我的药流情况，我只好对余主任请假说我父亲急病，我必须去陪他看病。我知道像我这样新来的住院医生，很少有因为这样的“小事”请假不上班的。不过像余主任这样在我们这一行不到40岁就掌门的翘楚，什么叫波澜不惊？呵呵，就是看了我一眼，说：给你父亲带好！

　　周国辉看着我趴在那儿，一筷子鸡蛋早都吐干净了，现在就是干呕，光发声，没啥东西出来。他过来扶住我，有些狐疑的样子，当然他是医生。我没有承认，我知道我不能顺竿爬，否则我就只好伏在他的怀里，大哭一场，抱怨他几句，然后就皆大欢喜地结婚生子。可是我的人生轨迹就这样定了型，也许我就是和我妈妈一样冷血，令这个孩子自生自灭的另一个女人。我掩住口鼻，厕所里被我弄的乌烟瘴气的。

　　有的时候，我得说周国辉还算一个温柔的男人。他并不怎么强迫我。当然如果他很强悍，也许我连靠上去的想法都不会有。他将我扶出来，给我倒了一杯水，只是看着我，诗婷，你不爱我。

　　我没有回答他。我百无聊赖地扒拉着饭盒里的菜。他帮我盖上饭盒，说，你不能看看我吗？

　　我知道我的眼神是游离的，我几乎从来没有聚精会神地看过一个人，除了那天的陈家伟。当我看到他令人惊叹的左半脸的时候，我在心里感叹，这应该是某位神工的杰作。可是接踵而来的，居然就是丑陋不堪入目的右半脸映入我的眼帘。

　　我不置可否。看与不看，爱与不爱。对我来说，其实都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以为爱真的是一件奢侈品，所以我宁可要别人爱我，而不是我爱别人。他没有问我是否怀孕，但是我知道他有答案了。我不想隐瞒他，但是我又说不出口，于是我只好沉默。

　　他低了头，很受伤的样子。我看见他的一碗饭也没有怎么动。我说你吃饭吧。他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犹如困兽一样，对着我呲牙咧嘴。将空气咽进胃里，又吐出来。他站起来，朱诗婷，不管你爱不爱我，我爱你。然后他出了门。

　　两盒饭很无奈地留在桌上，它们俩倒是靠在一起，头抵着头，很亲昵的样子。

　　饭是吃不下去了，我也很不喜欢自己的无情无义。但是要我委屈自己改变自己，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从包包里取出医院里拿回来的药丸。医生叮嘱我今天晚上吃两颗，我看了看药名：米非司酮。这个臭名昭著的打胎药。

　　剩下还有一粒药，医生交代是明天早起吃的。药丸上没有名字，我在网上查了查，估计是前列腺素，不过管他呢，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想起做医生的权威性，我除了,还能怎样？

　　我又开始反胃，我真是担心我吞下去的药丸会跟着吐出来。我赶紧躺下，似乎觉得平卧着会减少呕吐的机会。

　　然后我居然睡了完整的一觉，并没有什么罪恶感和不适感。凌晨的时候，我的肚子开始剧烈的绞痛，于是我醒了。我捧着肚子，有些无助地伤感。很多时候，我们得到快乐的时候，就没有想到有一天它会让你用死去活来去补偿。也是从那次以后，我一直对怀孕具有十分严重的畏惧和排斥。

　　我的呕吐减轻了，胃里的不适感好像也在悄然消失。和疼痛比起来，这些似乎并算不上好的消息。我吃了第三颗药。我本能地拿起电话，但是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打给他。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诅咒他，我记得这一次我之所以怀孕，是我的生日，我们一起小庆祝了一下，然后他就有些激动，本来他还记得要去买套，我却说没有关系，我是安全期。事后我侥幸地没有去买药吃，我真的觉得是安全期。但是如果不是他，我怎么会遭这个罪？我是女人，我当然有权利抱怨。

　　肚子里似乎一直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一样的难过，要是我再年长一些，我会想到这是孩子在哭喊，他（她）的生命不想这样被夭折。但是我对这个没有成型的小生命真的还没有什么感情，我只觉得他（她）令我非常难受，或者，正因为如此，我的身体我做主。我并不感到内疚，只是觉得疼痛。

　　我又躺了一会，我发现我开始流血了。还好，昨天医生交代了我买大号的卫～生巾。我不敢上厕所，因为医生说如果胎囊被冲走了，就要再做B超确认，或许还是要清宫。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清宫。想到用各种各样冰冷的器械伸进我的身体里面去刮去吸，我就会倒吸一口凉气。虽然我是医生，我对别人见怪不怪地说，这么小的手术，有什么好害怕的。

　　然后我随便梳洗了一下，就准备去医院了。按照昨天医生的交代，我最好在医院里等着胎囊掉下来，这样比较安全。我真的很希望有人可以陪着我。但是，谁可以？我有些后悔自己的行为，但是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想，打个的士去，应该没什么吧？路途并不是特别远，流产，现在哪个年轻女孩子不经历呢？别这么娇惯自己。我塞了两包卫～生巾到包包里，就准备出门。打开门，发现周国辉站在我的门口。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手上拎着牛奶和包子。

　　他的表情木木的。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但是，受苦的是我，难道还要我安慰他不成？我往外走，他小步跟着，我回头看见相熟的同学，我不想让他们看出来我的异样，我勉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周国辉苦着脸，小声说，你对谁都比对我好。我瞪他一眼，他发现他现在这种幽默比较不合时宜，他走近些牵住我的手，我没有拒绝，有一个人牵着，还真是好，似乎疼痛都减轻了一点。

　　我想问他今天为什么不去做实验，但是又怕我一问他真的走了，于是沉默。到了医院，我痛的开始冒汗，他抱住我，诗婷，对不起。我回抱住他。这个时候，我的坚强如土崩瓦解。

　　然后我又去了几趟厕所，每次他都紧张地站在门外，生怕我一进去就出不来了。我对他笑笑，你看，来流产的女孩子真多。

　　最后一次翻江倒海的疼痛过后，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出来了，突然，一切疼痛，不适，胃的饱胀感，全部消失。我轻灵灵地，飘忽起来。我取下来有一团白色东西的卫～生巾，交给医生看，医生斜斜地蹩了一眼，说，掉了。我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医生对着外面喊：朱婷的家属进来一下。

　　妇科门诊的诊室，男性家属免进。所以周国辉在外面等我。听到叫喊，他赶紧跑进来，医生说，她现在身体很虚，你先去外面买一些甜食来给她吃，回去后要给她补充营养。小年轻不懂事，多问问你妈妈，学习学习怎么照顾你老婆。周国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应承着。医生开了些消炎药和中成药，又交代一些注意事项，比如，一月内不能盆浴，不能同房等等。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我很想对他说对不起，但是我又觉得这样说很矫情，做都做了，一句对不起又能挽回些什么呢？倒是他有些没心没肺的，在出租车上握着我的手，说，诗婷，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后我给你想要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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