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朱诗婷

　　周五的时候，陈家伟终于出院了。

　　早上我最后给他换一次药，检查了术腔的情况，生长良好，没有出血，流水，肉芽生长的状况。我交代了他一些出院后的注意事项，最要紧的还是耳朵内不能进水，洗澡要戴耳塞，尽量不能去游泳，更加不能潜水，坐飞机也要小心，能避免就避免，避免不了的话，上飞机就嚼口香糖，我还告诉他一个月以后最好来复诊，争取尽快配戴助听器，在此之前，建议不要经常开车，虽然他有一只完好的耳朵，但是两边听力不平衡，还是可能的造成交通事故的一个潜在因素。

　　我啰里巴索地交代了很多，有重要的，也有无关紧要的。我内心里有一种莫名其妙地不舍。他是所有的病人里最信任我，最放心地将自己的耳朵交到我手上的第一个人。而其他的病人则相反，他们对我的年轻极端地戒备，每每要不将我看成实习的学生，要不就将我当成新来的护士。即使确认我是管床的医生，但是连我动他们一手指头，都被看成是将他们当成试验品。

　　所以说，陈家伟是感动了我的，虽然我有些不解他对我的信任源于何处。但是，明天他要出院了，也就是说这个唯一能给我自信的病人也要走了。我端详着他的右耳，忍不住伸手抚摸了它一下，还有耳朵旁边疤疤癞癞的皮肤。然后我假装自己的无意，我正襟危坐，将头上的额镜取下来，头发处已经有一圈的汗水，我笑了笑，习惯性地拍拍他的肩膀，已经好了，你回去吧，等会护士会通知你的家人办出院手续，我这边已经办好了。

　　他站起来，样子有些蔫蔫的，怪怪的。嘴唇似乎动了几动，却也没有说什么，耷拉着头，回病房去了。这可不太像我记忆中的那个嚣张的陈家伟。

　　看着走廊上他的高瘦的背影，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喉头深处涌动，我忍住了，我可不能以呕吐开始，再以呕吐结束，因为我知道，有的时候，内心的冲动，以某一种方式来表现，并非因为我爱或者恨，也许，这一切，根本都是下意识的，毫无意义。

　　到了下午五点，许医生提醒我，你快去吃饭吧，你的门诊夜班呢，这几个病程记录先放着，等会我帮你写了。我有些感激地谢了他，到门口的小店草草地吃了一碗面，我一去门诊，就听到一声欢呼，接班的来了，好了，下班，下班。我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因为吃饭来晚了，那他们一定会等我等到心烦。门诊负责的护士给我一堆值班用的器械物件，我就提溜着到门诊急诊科去报到，那里有一个我们科的夜班急诊诊疗室。

　　坐在诊疗室里，却没有什么病人。后来才知道8点以前，一般情况下并没有太多的病人，急诊病人的高峰通常就是8点到10点之间，但是每一天的情况也不一样，每个医生运气也不一样，有的人每次值班都是一晚上都不能睡，而有的人却总是一觉睡到天亮，这也没有办法。医生们自嘲，这也都是有命的。

　　我埋头在那看《急诊学》，听见有人敲门，一看进来一名穿着整齐的帅气小伙子，我以为是病人，就说坐那儿吧，意思是让他坐诊疗椅上。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下来。从他的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漂亮的铜版纸的宣传手册，说朱医生，你好，我是小印，这是我们公司的新药，在你们医院用的很好的，你看看这个资料。

　　我意识到，哦，这就是传说中的医药代表。小伙子二十几岁的样子，看上去还很羞涩，说朱医生，您今天第一天上夜班啊？我有些没好气，总是被人当成新手的滋味也真是不好受。就说，不是第一天，我一直在病房上夜班。这也是实话。小伙子意识到我的不悦，于是搓着手站起来。说，不打扰了，您忙您忙。

　　我没有理他，继续看自己的书，对这些医药代表的成见，我在病房的时候就已经种植下了，也不是专门针对他。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又有人礼貌的敲门。一般病人都是咋咋乎乎地将门推开，大声叫嚷着，医生，我这里那里不舒服。更有甚者，甚至是一脚将门踹开，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这不看病吗？关着门搞什么鬼。

　　敲门的还是小印，手上拿着一瓶矿泉水，一张报纸。表情仍旧有些羞涩，站在门口，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进来。我笑了一下，传说中的专业服务还真是有啊。于是，我说，“你还有事吗？”他有些谨慎地说，“没事，就是你夜班辛苦了，给你送一瓶水，没有病人的话，看看报纸也可以打发一点时间。”

　　我有些感动。说实话，我有些不习惯有人对我这么体贴。和周国辉刚开始谈朋友的时候，他也这么体贴过，不过时间很短暂，很快他似乎就觉得这样有些处心积虑地讨好违背了他的本心，于是他的热情现出了懈怠，但是那时候我已经习惯了有他的日子，就这样顺着惯性走了下来。

　　我说:“现在没有病人，你进来坐会吧。”他应诺着，说，“朱医生，你是博士吧？”眼神中满是羡慕的神色。说实话，我喜欢这顶带给我虚荣的帽子，不过我嘴里还是客气着，“现在医院里的医生大部分都是博士。”

　　他低了头，说，“我只读了本科，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在家待业两年考研究生，没考上，同学介绍我出来做药。我刚出来做，没有什么固定的医生客户，所以业绩很不好，请朱医生一定要多多帮助啊。”我脑子里迅速闪过他十几分钟前说过的，这个药在你们医院做的很好的话，但是我不会揭穿他。看他的样子，倒也确实是新手的样子，所以我宁可相信他后面说的是真话。

　　我说，“小印？你姓印？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姓。什么印啊？”

　　“哦，这个姓是很少见，印象的印。你知道有个电视明星叫印小天？”

　　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眼珠转动了一下，说这个印小天还挺有名的。我每次只要说我姓印，就总是有人说，哦，印小天那个印。呵呵，其实我也不认识他。”

　　看我和他聊得高兴，他又接着说，“我这个姓还不算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我大学同学，男生，四川人，姓母，母亲的母，一有人叫他小母，我们就全都哈哈大笑。”

　　“真的？还有人姓这个？是很奇怪。”

　　“他说他们那个镇上都是这个姓，还是一种文化的保留呢。”

　　我对他的戒备就渐渐地融化在这样心无城府的笑声里。直到第一个病人进来，他才彬彬有礼地告退。我看完第一个病人的时候，手机响了，有短信提示，打开一看：祝你夜班愉快！再看签名：小印。我很惊诧于他们工作的专业性，他不仅知道今天是我的夜班，还知道了我不轻易告诉别人的手机号码。

　　兴许是老天还很眷顾我这个新手吧，我的第一个门诊夜班并没有想象的忙碌。我按部就班地在九点钟吃了一点夜宵，夜宵是两个包子加一碗排骨汤，我有些后悔来上班前吃的那一碗面了，夜宵我是不敢多吃了，吃了怕胖，女医生就是有很多麻烦。随便翻了一下报纸，看看有什么八卦新闻。到十一点钟，我看看没事就去夜班房睡觉了，当然也祈祷着最好是不要半夜叫醒我。

　　但是这个良好的愿望却到底没有能够实现。

　　半夜的时候，我还是被疯狂的电话铃声闹醒，我胡乱地抓起电话，里面是急诊科护士的好听的女声：“是耳鼻喉科夜班医生吗？有急诊。”我还来不及回答，对方已经将电话挂了。我晃了晃脑袋，好不容易搞清楚自己现在的状况。我摇摇晃晃地披上我的白大褂，再检查下我的额镜，电耳镜都带齐了，摸摸口袋里的钥匙，稍稍整理一下乱成一团糟的头发，打着哈欠，吸拉着脚上的鞋子，就奔向诊疗室。

　　病人是个急性咽喉炎的患者，说一晚上疼痛难忍，好不容易捱到快天亮就来看急诊了。我检查了下，咽部急性充血红肿，下咽部也充血肿胀厉害。我给他开了三天的抗生素加激素，从临床经验上看，这样的治疗效果倒是起效比较快的。我想了想，给他用了小印推荐的抗生素。用谁家不是用呢？我又不在乎哪个药有没有回扣，反正我到现在连回扣的影子也没有看到过。

　　将病人打发到注射室去挂了吊瓶。我好不容易积蓄的瞌睡又被赶没了，我打着哈欠，却觉得脑子很清醒。饥饿感再次涌上来。只好看着急诊室墙上的钟，数秒，等着天亮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

　　过了半晌，就见小印拎着一个塑料袋过来了，我在想，着医药代表也够辛苦的啊，这么早也起床上班了。我有点感动的是，他是奔我而来的。打开塑料袋，是一碗面条，一袋袋装的牛奶，对我说：“饿了吧？我正好经过医院，刚吃完早餐，顺便帮你带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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