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道歉
愹晞知道冬青频繁进出外院，知道她多次送吃食出去。她一面以为冬青是和哪位外院的掌柜管事看对了眼，不想留在陕西，想留在傅家，一边她也想到了冬青是不是和哪个主子有猫腻。
但外院一直没有什么动静。
所以她叫严妈妈又去了一次冬青屋里。
冬青果然安分了不少。
她也就放下心做自己的事。
可她从没想过，机会给过后，冬青还是越过了她的底线。
不过说起来，从一开始自己就错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擅长把握住眼前的机会。
愹晞突然坐直了身子，匆忙间下炕穿鞋——她看到暽大嫂正拉着世骏往过来走。
门帘被人挑起，锦诗迎了暽大奶奶进来。
“稚如！”庄氏满脸歉意的走了进来，“稚如，我带骏哥儿来给你道歉。今天早上霁影居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心宽，看在他是晚辈的份上不计较他，我却不能纵容他。”说着庄氏把世骏往前推了一把，“你说错了话，还和你昀五叔动手！你自己跟你五姑姑和五叔道歉。快点！”
“不用大嫂！真的没事的，小孩子家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随嘴说的当不得真，而且我们昀哥也有不对的地方。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嘛！当不得真。”愹晞连忙推辞。
庄氏严肃道：“话不能这么说。你也知道，世骏是大房的长孙，你说他要是被养歪了，那就是乱家的根本。咱们不能姑息他。这些毛病都得一一收拾了才好。快点，傅世骏，你听不听话？”
说什么是“大房的长孙”，不过是提醒愹晞，不要把这件事声张出去，丢了世骏的脸。
愹晞在心中冷哼一声。
世骏红着眼上前一步朝着愹晞和永昀分别作揖道：“晞五姑姑，昀五叔，世骏错了，世骏不该乱说话，也不能和叔叔动手。请你们原谅我。”
“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道了谦就好了啊，我们骏哥儿还是乖孩子嘛！”愹晞笑道。
面子情分还是要做的。
庄氏一眼扫过愹晞微微翘起的唇角，又问世骏道：“还有呢？”
“还有……还有请五姑姑责罚。”世骏吞吞吐吐颤声道。
愹晞敛了微笑，直直的望着庄氏。
那眼神深沉宁静，像一汪平静的潭水，只看得见倒影，看不见深处的暗涛。
庄氏心底没由的一阵慌乱，但她好歹嫁进傅家近十年了，跟在婆母郝氏身边大事小事也见过许多。庄氏很快便调整过来道：“稚如，我是想让世骏吃一堑长一智。我没别的意思。”
她不知道她为何看不穿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眼底的情绪。
这个小姑子真的太奇怪了！
愹晞淡然道：“您看我也太不懂事了，居然没请嫂嫂喝杯茶。嫂嫂您坐，我失礼了。”
庄氏道：“不用了，我一会儿就走。”
“嫂嫂您说的什么话？一会就走那也是要一会儿的，您就坐吧！我不怎么会泡茶，也没有什么好茶叶，您就将就着坐，别嫌弃就好。”愹晞给锦诗使了个颜色，又向永昀道：“小五你过来。说说你自己的问题。”
永昀觉得庄氏和愹晞之间流动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但他还是很听话的作揖道：“暽大嫂子，今日永昀有错，不该和世骏推搡。”
永昀开始想着刚才她们之间的对话。
五姐是从世骏说了请罚的话才冷脸的。
如果五姐不责罚世骏，就是变相的一种默认，承认了自己是“楞头傻子”，那样会有损闺誉。
如果五姐责罚世骏稍重，就是瑕疵必报，小肚鸡肠，毫无容人之心。
其中分量五姐就算把握得再好，看在不同人眼里也都是不同的。
永昀恍然大悟，庄氏给愹晞出了道难题，个中平衡如果把握不好，她便会迎来长辈们的不满和苛责。
这哪里是道歉，这分明是为难！
好一个庄氏，她根本就是来证实流言的，她是来探五姐的底的!
永昀心里淌过一股一股的不满。
他直起了腰身道：“永昀自愧甚重，愿与骏哥儿受同等责罚，还请暽大嫂子和五姐放心，永昀绝不再犯。”
愹晞心中的失望淡了些，被一丝温暖替代。
永昀始终是她的好弟弟。
锦诗正好带着秀词进来给庄氏上了茶。
愹晞就拉着庄氏顺势坐下道：“我这里最好的茶就是白毫银针了。这是今年夏初大姐送回来的，每房都得了些。娘当时给了我一两，我也就一直攒着没舍得喝，今儿嫂嫂来，我也就拿出来待您了。其实这白毫银针也是有传说的，是我当时在弘道长公主所著的《庚初广记》上看的，不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听听？”
庄氏的视线落到了色白如银形如针的茶叶上，手掌心渐渐渗出了细汗。
她笑着点了点头。
愹晞就道：“传说很早以前有一年，福建政和县一带久旱不雨，瘟疫四起，在洞宫山上的一口龙井旁有几株仙草，草汁能治百病。很多勇敢的年轻男子纷纷去寻找仙草，但都有去无回。有一户人家，家中有兄妹三人志刚、志诚和志玉。三人商定轮流去找仙草。这一天，大哥志刚来到洞宫山下，这时路旁走出一位老先生告诉他说仙草就在山上龙井旁，上山时只能向前不能回头，否则采不到仙草。志刚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只见满山乱石，阴森恐怖，忽闻一声大喊‘你敢往上闯！’，志刚大惊，一回头，立刻变成了这乱石岗上的一块新石头。志诚接着去找仙草。在爬到半山腰时由于回头也变成了一块巨石。找仙草的重任终于落到了志玉的头上。她出发后，途中也遇见白发老先生，同样告诉她千万不能回头等话，且送她一块烤糍粑，志玉谢后继续往前走，来到乱石岗，奇怪声音四起，她用糍粑塞住耳朵，坚决不回头，终于爬上山顶来到龙井旁，采下仙草上的芽叶，并用井水浇灌仙草，仙草开花结子，志玉采下种子，立即下山。回乡后将种子种满山坡。这种仙草便是茶树，这便是白毫银针名茶的来历。”
庄氏听着听着就笑不出来了，她坐直了身，直勾勾地望着愹晞，半天才笑道：“稚如妹妹聪明伶俐，远非旁人可比。”
愹晞谦逊道：“嫂嫂说笑了，这些都是传说，弘道长公主把它记在《庚初广记》的《神说》篇里，可见长公主也是不信的。”
“可是你信！”庄氏斩钉截铁道：“我知道，你信，而且奉此为信条。稚如，家里的事很复杂……”
“我知道很复杂。嫂嫂，我也没说什么呀。我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里再复杂也轮不到我关心，您说是吧？”愹晞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就是给你讲了个传说罢了。”
庄氏盯着愹晞的眼睛道：“稚如，世骏做作错了事，理应受到惩罚。”
愹晞又微微笑了起来，“嫂嫂，我觉得骏哥儿还是把《傅氏家训》认真抄一遍吧，老祖宗的话总不会错的。”
庄氏起身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过两日我就让人把骏哥儿抄好的东西给你送来。这茶，妹妹慢慢品吧。”
愹晞道：“嫂嫂慢走。不过嫂嫂，您也说了，骏哥儿是大房长孙。”
庄氏慢慢转过身，愹晞毫不示弱地望了回去。
庄氏笑道：“稚如妹妹以后要是没什么事，就到嫂嫂屋里去玩吧！”
愹晞福礼道：“谢嫂嫂爱重。”
却并没说到底去还是不去。
庄氏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愹晞几眼，便带着骏哥儿离开了。
送走了庄氏，愹晞一下子坐在炕边，沉脸不语。
她所说的白毫银针的传说，是为了告诉庄氏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在有刚强的意志和诚信之后能保持内心的纯净，不为外物所扰，一心一意地过好自己的生活。
庄氏她听懂了，听懂了自己不想她把世骏成长时的一个经历当作她试探三房的工具，听懂了自己不想沾惹家中是非的心意。可庄氏她更坚持自己，她心中有比这些意愿和诉求更重要的事。她是女子，是从小长在内院的女子，她还是一房的长媳。
愹晞和她不同，愹晞至少过了二十年男女平等的日子，愹晞至少有过统观全局的经历。
所以她无话可说，庄氏自己的儿子，她又能决定什么呢？
严妈妈的手静静地抚上了愹晞的肩头。
“觉得委屈吗？”
愹晞摇头，“这件事，暽大哥会知道的，我相信暽大哥。”
她还记得傅永暽那张一直都很严肃的国字脸。
严妈妈坐在一旁的绣墩上道：“我以为姐儿会委屈。可是姐儿要清清楚楚地记得你自己所欣赏的传说。佛家信奉因果循环，我也信。”
愹晞点头道：“其实我一直很尊崇前朝的怀顺夫人、三七夫人和本朝的弘道长公主。女子活在世上，要是能不拘泥于陈规，走遍天下就好了。可是我知道，这样的机会太少了！”
严妈妈清楚地分辨出了“机会”所包含的意思。
她不敢再多说一句。
永昀走过来道：“我知道，怀顺夫人传云南茶入藏，在东川王和鞑靼打仗时镇守后方，为百姓谋福利，受封南康郡主；三七夫人短短四十载人生，半数醉梦中，传《三七醉梦》一本旷世词本于后人；弘道长公主驸马战死后只身一人游历大江南北，览民俗风情，作《庚初广记》。五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是想流芳百世，你不过是想过自己的生活。”
真的不像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所有的见识。
可是他说到了自己的心里。
愹晞忍不住泪水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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