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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上药


  六年前的藏红花作假致死风波,远远不是年仅十四岁的靳扬所能承担得起的。逐出师门,囚狱四年,不过只是律例的底线。世上的事情,永远不是你难过、你自咎就好了的。从亲属的责难,不明真相的围观者的指指点点,百年药堂的声名波澜,自辱最甚,不过是你难过着、绝望着,却要作为罪人,去抚平别人的怒火与绝望,不是一日两日,一月两月,许是十几年,几十年。

  “走多远,走多高,确实是如夏阳平这般的宗师大家会关心的事,但为师一场,我总要公道地告诉你,这条路上,摔死的人有多少。”至少梁成济活到如今,还从未听说过古今哪个名医,身上是有案底的。

  靳扬被藤条抽打生生逼出的泪水尚未止住,撑地的手还在隐隐发抖,挣扎几次都未能起身,温热的汗水混着眼泪,顺着脸颊淌下,看起来格外狼狈。多年来,他不止一次被梁成济骂到一无是处,但时至如今,梁成济的话,他依旧一句也驳不下去。

  “您试过吗?还是您见到谁试过?”靳扬的声音很轻,甚至语音都有些发颤。身后皮开肉绽的惩戒极其刻骨,任是谁都不敢再行顶撞。

  学医七年,梁成济从未告诉他,如何与同龄人比较,更未教过他,什么是理当做到和理当做不到。以梁成济的话说,整个医界的无能,都不该是一个医家无能的借口。

  靳扬缓和许久,才挣扎着拉上下裳,艰难起身退到门畔,极度的疼痛让他的脸色惨白得厉害。其实,莫说动摇梁成济的想法,他根本都不知如何开口,最终不过牵强地笑笑:“没事,世上的医馆,不止鸿景堂一家,医界的名师,也不是恩师一人,靳扬总能一家家试过去。”

  “日后,您若复开山门,再收弟子,便能更加公道地告诉他,这条路上,还是有人摔不死的。” 强撑着说完这句话,靳扬直接往外走。

  迈出门框的一刻,他心中依旧波澜不惊,唯有半止住的泪水,突然没缘由地决堤而下,顷刻模糊了眼前的场景。夜幕间,靳扬不敢回头,只能一路跌跌撞撞往前走,完全无法顾及身后叫嚣的疼痛。

  “站住!”梁成济神色如常,但声音极冷,“我让你站住!”

  “喝酒了?”他初起时尚不清醒,待得争执起来也未注意,如今缓过神来,室内周遭,浅淡的酒气却是分外明显。缓步走到停立的靳扬面前,他压了半晌的火气,却也不能硬与一个醉鬼计较:“简直胡闹!”

  整整六年的空缺,在医道里是什么概念?断手筋意味着什么,哪个名师愿意从头教起?不要谈业界声名,他梁成济亲手逐出师门的人,这行当谁还敢沾?便是当真寻得落脚之处,靳扬学过什么,学到什么程度,怎么个学法,谁判断得准?“终其一生,无非徒耗光阴,瞎折腾,白吃苦头,还不如在怀殊县给我安安分分当个仵作!”

  靳扬眼前一片模糊,半晌才认出人来,眼泪却是怎么止也止不住,许久都没有答话。梁成济的脸色差到不能再差:“进去!”

  折腾了一夜的闹剧,梁成济实在不想再搭进去几个时辰,关好门径自清理完地上的瓷片,他略在榻上铺了一层被褥,便头也不回地去取药:“裤子褪了,自己去榻上伏好。”

  靳扬此刻已稍平稳了情绪,闻言轻声应了句,怎料低头扯动下裳的手方一用力,生生疼得脑子里一片空白,额上沁出了斗大的汗珠,死死撑了把塌沿,整个人都在发抖,半天做不出丝毫反应。疼,实实在在的疼,全不亚于责打时刻入灵魂深处的痛楚。

  靳扬骇得脸都白了,完全不敢强行用力。他自然知道,血迹干涸后,衣物紧贴伤口,强行褪下几乎要撕下一片血肉。一时心下极度慌乱,却也生怕梁成济回来后一把揭下。那该是怎样一种难以想象的剧痛。

  抿唇忍着疼,靳扬趴在榻上,狠心颤着手试图缓缓分离衣物,却是动辄钻心,根本不能稍碰。他看不到身后,慌乱之下只能闭着眼骤然往下拉,却是疼得瞬间止住,手上触及一片温热,汗水当即沁了一身,整个人都似去了半条命。缓过这口气后,靳扬正欲再试,余光无意瞥见手上一片鲜红的血迹,却是怎么也不敢动手了。

  梁成济复返时,正见靳扬趴在榻上,沾着血迹的下裳刚褪下小半,神色却也未见丝毫讶异。靳扬畏疼,由来已久,幼时一顿毛竹板子,便能长上许久的记性。

  放下瓷瓶,沿着塌边坐下,梁成济直接拨开靳扬犹疑不定的手,单手死按住他的腰际,仅道了句“自己忍着”,不及靳扬反应,便硬生生将紧黏在伤口上的衣物直剥下去,带下一片模糊的血肉,露出底下血痕累累的双臀。

  靳扬从不知自己能发出这般凄厉的叫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极端刺耳,唯有散乱的意识勉强顾忌着天色,才将后半声死死压在喉间。藤条抽出的伤口原就交错相连,此番顷刻撕裂,半凝的鲜血复又浸润开来,溢满了道道血口。

  伴随着半抑的呼痛声,梁成济明显感觉手下挣动激烈,立时添了几分力道制住靳扬,将下裳褪至膝弯方止:“还是你打算自己上药?”

  靳扬死死抿着下唇,疼得双腿都在发抖,好半天,屏息摇了摇头。自古医者不自医,盖因治病全无凭仗,从诊治到处方,均靠大夫一人论断,讲求的便是冷静,故而自诊难免有所偏颇。便是皮外伤,将处置权交由自己,莫说方不方便,等闲也下不去这个手。靳扬到底怕梁成济就此袖手,扔下自己置之不理,终是气若游丝道:“我不动,我错了。”

  梁成济收手拉过靠里头的长毯,覆至他臀腿下两寸之处,就近取过药酒仔细地清洗伤口。不比上药,药酒处理时的疼痛,绝不亚于一轮责罚,但靳扬也只敢规规矩矩趴着,不敢太过挣扎,撇开并不明显的抽气声,唯有攥着被褥的手,发了狠地绞着。便是实在受不住,才从嗓子里压出几声细碎的“疼”。

  梁成济手下始终很稳,尽量放轻动作,上完了药:“今夜就在这歇着,别来回折腾。近日给我安生些养伤,再牵到伤口,你最好指着自己昏迷不醒,否则,便记得这份疼。”

  靳扬早已近乎脱力,连呼吸都半忍着,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黏连在额角,映衬着干涸的泪痕,看着分外虚弱,此刻稍睁着眼睛,极轻地应了声。

  室内就此寂静了很久,梁成济神色疏淡地对着长榻,像是无意想起了什么往事。看着伤口渗出的鲜血渐渐止住,他回神将长毯掖到靳扬颈下,片刻后沉声开口:“我不与你谈医家的修养,我就问你一句:靳扬,你为人的底线在哪里?”

  靳扬侧着头不说话,闻声只是浅浅阖上了眼睛。

  梁成济端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起身帮他解开束发的绸带,拢了拢零散的发丝。靳扬虚攥着被褥的右手,手腕处的旧伤看起来依旧狰狞。

  梁成济的手上不自觉一顿,他还记得六年前的靳扬,骨子里那种谁也看不起的轻狂,却是一朝间,连举止写字,都要从头学过。如果说,藏红花作假一事,是靳扬始终不能安然直面的问题,那彼时直断手筋的盛怒之举,大致便是梁成济至今不能释怀的过错。

  “如果这世上有一日,所有的人都宽恕了你,那医界,也就到头了。所以,若是你还能找到什么比医道更重要的东西,就不要再走这条路了,”梁成济没再多言什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早点歇着。”

  烛光熄灭,室内陷入一片漆黑,靳扬把偏侧的头转回,缓缓将左手枕在额下,一夜难眠。

  推算不清时间过了多久,靳扬身体几近疲乏,但万千思绪依旧萦绕纠缠得难解难分,更兼身后作痛,神智竟是格外清醒,清醒得令人极为痛苦烦闷。挣扎着起身,他抬步下榻,足下却是绵软虚浮,仿佛踏不到实地,全不似闭目时的清醒。

  心中默叹口气,靳扬还是悻悻回了榻上,片刻间还未觅得睡意,脑海却骤然沉重昏沉下去。神思的短暂停滞一晃即逝,心下即刻一凉,猛然生起濒死的后怕,连带意识都激清了几分,匆忙撑着长榻半起,伴随一阵头昏眼花,周身无缘由地渗出热汗。他单手死死压着胸口,里头似是被生生抽空了一块,心悸胸闷,浑身乏力,近乎喘不上气。

  靳扬起脉时,脉象明显疾速,他现今只是个半吊子水平,神思混乱下更辨不出什么因果,视线正对卧床之际下意识就想叫人,生涩的语音方出口半个,到底硬生生强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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