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窗外冬天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屋里郑成心中的雨同样下个不停。
两个月了，整整两个月了，他一次完整的飞机也没有打出来过。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的身体轻盈得如同一片云朵，在熟悉得让人落泪的快乐中不知所措地颤栗着，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就在他快乐得想要在梦里大喊大叫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细细地拉扯着作为云朵的他，用力一扯，他立刻摔回了地面。这个陌生的地面上重力强烈得有些可怕，他艰难地呼吸着，明明嘴巴张得老大却还是喘不过气来。怎么回事？他晕晕乎乎地思考着，在缺氧造成的天旋地转间挣扎着，扑腾着。啊，他满心怜悯地醒悟过来，原来他已经变成了一条岸上无法翻身的咸鱼。
寝室里大灯没开，郑成扭开了桌面上的小台灯。融融的灯光映照出一张绝望的脸，我大概是来到了地狱，他平静地想着。
而且这地狱里写满了陈墨子的名字。
“这次考试还是陈墨子拿了第一，咱们班身为重点班，可不能……”
“班长呢？这次升旗仪式你和陈墨子一起上台演讲，记得配合她……”
“我几天没注意，倒没发现你这个发型挺时尚啊！你一个男孩子，留个弯弯绕绕的刘海像什么样子！看看十班的陈墨子的发型！这礼拜回家给我剪干净，不然……”
这是严老师的声音。
“哎哟今天大太太怎么留了那么多作业！肯定是那小娘们儿又在她面前故意表现了……”
“真不知道大太太和陈墨子什么关系，她整天夸，没夸烦我都听烦了……”
“一个小姑娘整个大老爷们的发型，什么玩意！……”
这是肥皂的声音。
两个人每天你一句我一句地在他耳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陈墨子的名字，郑成很想用力大喊一声，“都住嘴吧你们！老子早就听腻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怎么也喊不出口。
不仅喊不出口，身体上的所有器官好像捣乱一般地齐齐违抗起他这个主人的意志来。耳朵不管在课间还是课堂上，总是机灵地捕捉着周围人对陈墨子的评价；眼睛在晨跑课间操亦或是挤满人的食堂里，不遗余力贪婪地搜寻着陈墨子的身影；脑子里不分昼夜不知疲倦地处理着关于陈墨子的信息，她数学又考了满分，她似乎不大爱笑，她头发留长了，她吃饭好快，她做操的时候站在十班第五排，跑步的时候站在十班的第九个……
郑成像是一只胆怯的兔子，“陈墨子”这个名字的每一次出现都让他吓得一个哆嗦，蜷缩成一团。可等陈墨子走远了，他却情不自禁地竖起长长的耳朵，记吃不记打地异常机警地再次寻觅起那个名字来。
该去上晚自习了。郑成摁灭了桌上的小台灯，就着窗外零星散落进来的微光，捡起洗漱架子旁一把长柄雨伞，伸手去拉寝室门。
门哗啦一下从外面被推开了，迎面进来的是兴奋中夹杂着诡异情绪的肥皂。
“成娘娘！你猜我他娘地看到了啥！我看见陈墨子和一个女的在接吻！”
郑成不出意外地愣住了。
肥皂没撑伞，头发上和脸上湿漉漉地挂着水珠。此刻他完全想不到去擦一把，只是大幅度夸张地挥舞着双手，一股脑地堆砌着他能想到的所有词汇，前言不搭后语地努力描述着他无比震惊的心情。有些水珠随着杂乱的动作慢慢抖落下来，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声调尖利得像一只怪里怪气的鹦鹉。
”成娘娘，你都不知道……卧槽！哎哟卧槽！我就是突然想起来明天体育课的器材还没搞定，顺路拐了个弯……我的妈！就在游泳馆！那么大一个游泳馆！……我的眼都要瞎了！我还在想现在小朋友够劲儿啊！结果人家一回头我他娘的吓死了！这不是陈墨子嘛！……两个小娘们儿！卧槽！……”
肥皂口干舌燥地说了半天，眼见着郑成半点反应也没有，他忽然灵光一闪地贴心了，随即放缓了语速，也渐渐找回了自己的逻辑。
“成娘娘，你是不是也吓傻了？嗨，你还别说，哥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卧槽！怪不得十班那帮孙子不肯告诉哥，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算是懂了……”
郑成张了张嘴巴，他想说句什么，却没吐出一个字儿。
“怪不得啊怪不得啊……哥就觉得奇怪，为啥总是看陈墨子不顺眼，感情是因为这就是个变态啊……太他娘的恶心了，不男不女！留个不男不女的发型，学习成绩也不男不女！……哈！一个女的，居然和女的搞在一起！……”
身边响起的是肥皂情绪起伏下的喋喋不休，传到郑成的耳朵里却成了高高低低的嗡嗡声。他拿着雨伞的手越捏越紧，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地爆了出来。
“不行了，我越想越恶心，晚饭都要吐出来了！……诶，你说她们两个女的……缺少关键零件，怎么搞……哎呀！卧槽！不想了！……嘿，我得和班里的人分享分享这件事情，让大家都好好认识认识这个变态的真面目……”
郑成觉得自己一下子似乎能听到很多声音了。他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能听到心脏有力搏动的声音，能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教室里食堂里操场上厕所里，闪烁的目光下伴随着永不停歇的瘟疫一般四处蔓延的窃窃私语声，“哎哟真的假的？”“肥皂亲眼看到的，还能假！”“诶……太恶心了吧……”“想不到哦……亏严老师还一直表扬她……”“求求你别说了，我受不了了，想想都觉得恶心……”
她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她不恶心！恶心的是你们，是你！
郑成握着雨伞用力地扫向了肥皂。
男生寝室的当值宿管一步三个台阶地跑上四楼的时候，现场的局面其实早已经稳定了，然而他还是一口气没喘上来，险些被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小兔崽子吓了个半死。身娇体弱的郑成仰面躺在走廊地上，一副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看上去还没放弃，总想着翻身而起再大战个三百回合。奈何肥皂人高马大地正坐在他身上，两只粗壮的大腿把他的腿压得死死的，两只手更是紧紧箍住他的两只小细胳膊。
成娘娘不是肥皂的对手，这件事随便哪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就算提前看不出来，现在谁上谁下的姿势也能很好地说明一切。然而诡异的是，相对于虽然凌乱到底完整的郑成，应该是占尽优势的肥皂此时却分外凄惨。
他的校服外套上触目惊心地染着斑斑血迹，顺着一路往上，脖子里也有，嘴边也有。他明明半伏在郑成身上，可眼神里清清楚楚写着委屈、不解、迷茫和震惊，倒像是自己才是那个被压在底下的人。看到宿管出现，他立刻扭头飞快地喊了一声，含含糊糊说了句话，说完轻轻咳了一声，顺着嘴角咕嘟惊心动魄地流下来小半口血。
“老斯，我萌牙掉了……”
成娘娘确实不是肥皂的对手，整场斗殴中，他只有因为没打招呼直接开干而显得出乎意料的第一击正中了肥皂，紧接着回过神来的肥皂只用一下就把他这个缺乏锻炼的弱鸡撂翻在地了。只是不知道该说幸运还是不幸，郑成的第一击也是唯一一击，准确捅掉了肥皂的一颗门牙，并且成功地制造了一出血溅三尺的恐怖场景。
老师和家长赶来得特别快。
医务室的医生正往肥皂嘴巴里谨慎地塞着棉球止血，严老师黑着一张脸快步走了进来。宿管老师站在肥皂旁边，他旁边则是恢复平静不久的郑成。他手里居然还攥着那把临时客串了武器的雨伞，垂着头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运动鞋鞋面。
严老师显然气坏了，她皱着眉头，挤出三道深刻的眉间纹：“怎么回事！”
没人回答。
肥皂忙着吐血，医生忙着止血，宿管忙着帮忙，郑成忙着低头想心事。
严老师眉头皱得更紧，刚想提高声音再问一遍，校医院的门唰的一声被推开了，伴着湿冷的寒气风风火火探进来一个穿夹克的男人。
“卧槽，儿子，你咋啦？”
肥皂的爸爸也到了。
肥皂和他爸爸两个人，生动形象地展示了基因遗传的强大。两个人一样粗犷的脸庞，一样壮实的身材，一样上不了台面的说话方式。
严老师和肥皂的爸爸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接着又解释了一下事情的原委，最后她十分流畅地下了结论：“打架是很不好的行为，先动手的人尤其需要批评和自我检讨。后续医药费的处理暂且不说，郑成，你过来，先给你的同学道个歉。”
郑成一动也不动。
严老师忍耐地顿了顿，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郑成！过来！”
郑成依旧置若罔闻。
严老师的脸彻底冷下来了。宿管老师一看情况不妙，伸手一推，愣是把郑成踉跄着往前送了几步。
肥皂的爸爸试图打个圆场：“嗨，这男孩子平时打打闹闹，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再说我儿子那性格，我知道的……”
他话还没说完，严老师一点儿也不客气地打断了：“这件事情是郑成做错了，他必须道歉！”
半天没吱声的郑成猛地抬起头来，他的嘴唇有点颤抖，出口的声音也有点变调：“我没错！”
严老师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也猛然抬高了：“你打人你还不承认错了！”
郑成脸上挂着一种捉摸不透的，摇摇欲坠却偏偏一往无前的神色，他手里还握着那把雨伞，因为太用力，雨伞也随着他的身子微微颤动着：“我没错！”
啪的一声。
严老师挥手给了他一巴掌。
哗啦啦一声。
围观了全过程的肥皂吓得愣是咽下去一口血，伸脚踢翻了医生旁边的置物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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