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
严老师这一巴掌，没把郑成打懵，倒是把其他人全打懵了。
现在的老师再彪悍，也不能够……当着别的家长的面体罚学生吧？
肥皂的爸爸正迷迷糊糊想不明白呢，就见挨了一个巴掌的郑成捂着半张脸，先是后退了两步，然后看也没看还在气头上的严老师一眼，飞快地朝着门外跑去。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没料到郑成还挺灵敏，身体一扭躲开了他的胳膊，开门冲出去再加上甩门，一气呵成地冲进了冬天绵绵的雨里。
医务室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肥皂一口接一口紧张咽口水的声音——临危不乱的医生已经帮他把血止住了。
严老师陡然间像是老了十岁，她平日里就十分不平易近人的脸上此刻点缀着沟沟壑壑的皱纹，在惨白的灯下冷硬得仿佛一块嶙峋的山石。她朝着肥皂的爸爸深深鞠了个躬：“对不住，郑成是我的儿子。这孩子我平时没教好，给您添麻烦了。”
肥皂恍然大悟。
怪不得大太太能直接上手揍人呢！感情成娘娘是大太太的儿子啊！他就说嘛，一个班主任管得再严，要求再高，也不能打人对吧。现在一切都解释通了，毕竟……
什么？！成娘娘是大太太的儿子？！
什么时候开始的？亲生的？他们不一个姓啊？
肥皂后知后觉地被这个消息震得逻辑一片混乱。
血虽然暂时止住了，但肥皂还是被他爸利索地领回了家。缺了颗门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医务室的医生再三叮嘱一定要带孩子去大医院好好瞧一瞧，该补的补该拔的拔该换的换。
“所有的费用我们全部承担。”严老师不仅批了假，还给了这样一个承诺。
肥皂门牙缺了一口，还被塞了半嘴的棉球，依然挡不住他活力四射想要说话的心：“爸，尼肿么来辣？”
肥皂的爸爸没好气：“我不来谁接你这个傻小子回家。”
“麻麻呢？”
“嘿，你可别提她！”
“尼晚桑不桑班？”
“最近太平，一天不去也行。”
肥皂又想问什么，他爸爸不耐烦地挥挥手：“得得得，你给老子安分点吧。就你这漏风的嘴，我他娘地真心听不下去。”
结果肥皂刚安静几分钟，他爸爸倒是自个儿好奇起来了：“儿子，你和你们寝室那个小鸡仔怎么打起来的？”
这个问题肥皂也问过自己，答案嘛，自然是无解。
说实话他和成娘娘的关系，要搁在去年，还真有可能干上。到现在他还记得，高中报道头一天，他把行李往寝室里随便一丢就和新认识的朋友们去操场上兴冲冲地踢球去了。结果等几个臭烘烘的男生回来推开门，迎面就是捂着鼻子手里拿着拖把表情很不好的郑成。
“我叫郑成。麻烦你们从这里绕一下吧，你们的鞋太脏了，那边我刚拖过，是干净的。”
看得出每个人桌子上的灰尘都被细心揩过了，地板上水渍未干，寝室确实干净得焕然一新，不过初次见面就用这种方式打招呼的郑成，也确实注定得不到什么室友的好感了。
后来一开学，果然郑成的人缘很一般。不过“成娘娘”这个外号真正叫开，却是很久以后的一件事了。
那时候五班的数学老师还不是严老师，而是一位水平比较中庸的男老师。那个老师估计也明白自己几斤几两，很担心镇不住重点班的学生，因此总是大搞题海战术。平时大家忍忍便罢了，结果有个礼拜正好赶上英语老师顾老师要评选特级教师，连着三天公开授课。
顾老师提前给各科老师分别打了招呼，言明这礼拜需要多占用学生们的时间，请诸位布置作业的时候手下留情。几个老师都很好说话，唯独数学老师软硬不吃。也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理，像是报复一样反而把习题的量翻了一番。五班的学生哪受得了这么折腾，班长振臂一呼，好些个人索性和数学老师杠上了——他们决定以不写数学作业的形式来表达抗议。
这么有趣的事情怎么能少得了肥皂，事实上一开始出主意的就是他，后面反抗的大部分男生也是和他相熟的。肥皂一时在班里威望大振，风头无两，然后风头无两的他分分钟遭遇了尴尬的后院起火。郑成十分明确表态，他不会参加他们的活动。
“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你们抗议你们的，我写我的作业。”
“你写得完吗？”
“你写不完不代表我写不完。”
“……不是，那些题你写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是，我成绩不好，但那些题我都看得出来，纯粹是为了恶心顾老师恶心我们才留的，做了也不会有提高！”
彼时英语老师还不是二太太，她还只是顾老师。
“没什么意义，但是既然是老师布置的作业，那么写完作业就是学生的义务。”
那场对峙中肥皂的的确确动了挥拳狂扁郑成一顿的念头，只是说不好出于什么原因，他的拳头到最后也没挥出去。他冷眼瞧着，郑成虽说因为不仗义怕惹事得了个“成娘娘”的外号，但竟然十分硬气地说到做到了。顾老师的公开课前前后后地搞了几天，郑成就熬夜写数学作业写了几天。为了不打扰寝室里别人休息，他甚至把写作业的地方挪到了阳台上。三月份的晚上春寒料峭，他愣是活生生地把自己熬出了一场重感冒。
肥皂不得不深刻地认识到，郑成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有他独特的原则和坚持。
正因为如此，郑成愿意替他向二太太求情的时候，他才会这么开心。也正因为如此，郑成今晚……才不愿意承认自己错了吧？
想到这里，肥皂深沉地叹了一口气。
还巴巴盼着儿子回答的肥皂爸爸被他这副人小鬼大的样子逗乐了，他拍了拍已经长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的肩膀：“你个小赤佬叹什么气！老子也像你这么年轻过好不好，别以为你那点花花肠子能瞒得过我。打架无非是两个原因，要么抢地盘，要么抢女人。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肥皂摇了摇头：“都不对。”
“那你说为了啥？”
“我缩不好。”
“你敢说你们当时不是在说一个女生？”
“……”
“看！还骗老子！臭小子，皮痒了啊！看上哪个姑娘了，不好意思说？”
“不是！……是在缩一个我吐厌的女生……”
“哟，你说人家姑娘坏话，然后小鸡仔揍了你？”
“……嗯……”
“那还不明白，人家小鸡仔看上姑娘了呗！你个傻缺！自家兄弟看上谁了都不知道，这些年老子喂你的粮食都白喂了。哎呀，卧槽，你还敢背地里说女孩子闲话，我怎么教育你的？！嗯？是不是纯爷们！纯爷们要让着娘们儿！脑子不好使，纯爷们的素质也不要了？得，你气死我算了。”
“不是……可是……不是……”
肥皂觉得今天晚上他的脑子不太够用。
严老师批了肥皂两个礼拜的假，谁知不到一个礼拜，这货就趁着白天他爸妈出去上班，迫不及待地奔回学校了。他倒不是一心向学，而是那天晚上和老爸一席话后，心里朦朦胧胧生出个十分可怕的念头，直挺挺地梗在胸口，再不确认非憋死他不可。
肥皂是在水房找到郑成的，学校寝室供应热水，不过是限时的。冬天天冷，大家有空也愿意存上一两壶热水，早上洗脸晚上洗脚都方便。
几天不见，郑成憔悴了不少。水房里蒸汽缭绕，他并排开了两个水龙头，正望着水柱发呆。肥皂慢慢走过去用胳膊肘子顶了一下，他猛然回过头来，明显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回来了？”
“来，咱哥俩好好聊聊。”
下午的课结束得早，一直到晚自习开始，中间足足三个小时的安逸时间。不过学校的铃声却不停，时不时地响起来一声，悠扬地随着暮色渐渐远去。这些铃声是专门打给高三学生的，他们每天的时间被铃声精密地切割着。下午四节课，半个小时吃饭洗澡，提前十分钟离开寝室，三节晚自习，半个小时洗漱熄灯，做这些事情他们无需思考，无处不在的铃声会提醒他们。
肥皂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两根烟，一根留着，一根递给了郑成。看样子这熊孩子不仅把自己从家里顺出来了，还把他爸爸的烟也顺出来了。
“男人间的对话，怎么能少根烟。”
郑成盯着那根烟发了一会儿呆，最后还是别别扭扭地接了过去。
“你……牙齿怎么样？能抽烟吗？”
肥皂身体力行地冲他来了个露齿一笑，笑出一个黑洞洞的豁口。
“医生说牙根没断，先留着观察一个礼拜，能补最好，不能补的话，只好全拔了种植。就算种植，也得等我高考结束了。他只说不能吃辣的，不能吃凉的，不能吃太刺激的，抽烟？嘿，他还真没说。”
肥皂在口袋里又上下摸索了半天，居然给他摸出来一个打火机。他凑过去要帮郑成把烟点了，结果一副业务不熟练的样子，火苗被寒风吹得东倒西歪，他也不知道拿手挡一挡。最后郑成看不下去了，劈手夺过来自己点着了烟。
“肥皂……其实你也是第一次抽吧……”
“嗯……”
郑成心中的底气莫名足了很多，他像看仇人一样盯着手里的香烟看了许久，哆哆嗦嗦地凑到嘴边狠狠吸了一口。
好呛！
他控制不住地立刻咳嗽起来，烟雾滑稽地从他的鼻子里和嘴巴里争前恐后地喷出来。足足咳了一分钟，他眼泪都流出来了，才慢慢缓过劲来。冬天天黑的早，四下寂寂无声。铃声许久没有响起了，他的心里空荡荡的，耳边忽然响起肥皂的声音。
“郑成，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陈墨子？”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陌生。
“对，我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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