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恨心终不歇（二）

　　柳胜男眼珠子一转，笑道：“岳师兄奉爹爹之命调任永宁关，此刻到总兵府乃是公务，我怎么好现在去找他？”

　　柳延绍哈哈一笑，道：“说得是。你这就随我与承岳去公堂见见他吧。”

　　进了公堂，堂上早有一名身着灰色长衫，腰束抱腹，中等身材，肤色黧黑，面容端正，看起来十分沉稳的汉子候着了。他见柳延绍来到。忙单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甘州参将岳承谟叩见大帅！”

　　柳延绍一边说着：“快起来，快起来。”一边亲自将他搀扶起来。

　　岳承谟取出公文，双手端着，垂首道：“末将奉命，调任永宁，听凭大帅差遣！”柳延绍示意柳承岳接过公文，道：“承谟，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调来？”

　　岳承谟微微一笑，道：“可是要我辅助景云、逊尧操练军士，以固城防？”

　　柳延绍哈哈大笑，道：“也对，却也不对。”他踱到案前，拍拍桌上的一摞子案卷，叹道：“军士固然是要操练，还要狠狠地练！”他停了停，又道：“承谟啊，这西北卫所的士卒多是本地土人。这些时日来，我见这西北之地，民风雄健，尚武成风，民间多仗义豪爽之辈，原本不该畏战贪生如斯啊！你也知道，我所带来的军队，除了原本就是我麾下的万人外，不久就要各回卫所。朝廷命我驻防于此，想来三五年之内，不会另调它处。是以我想着要练一支精兵、强兵，保我大胤一方太平！”

　　岳承谟眼睛一亮，又惊又喜，道：“大帅可是要重现柳家‘玄甲军’的军威！”

　　“‘玄甲军’乃是我们柳家两代先祖赖以征战八方、平定四夷的精兵。先祖临终前，为避嫌，将所下军队全部交给朝廷，从此世间再无玄甲军。”柳延绍有些感慨，“我自认文韬武略不及先人，只求能练出一支精兵，保西北百年安稳。倘若得众人之助，所练兵马侥幸能与玄甲军相较，也算一段佳话。”

　　岳承谟闻言，心头激动，他见柳承岳面带喜色，向他微微颔首示意，忙抱拳道：“末将守边数载，自认对此地军政民风稍有了解，所练之兵虽不敢说是守土精锐，却也让西羌闻风丧胆。末将愿助大帅一臂之力！”

　　柳延绍捋着长须，道：“好，好啊！”他拍拍岳承谟的肩头，对柳承岳道：“你看这小子，以前还没你结实，现在，”他笑着摇摇头，“倒是你比不上他了！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京中的少爷，哪有点军人的样子！”

　　柳胜男抿嘴笑道：“爹，你就别挤兑大哥了！他最近忙里忙外的，瘦了好多，颧骨都突出来了，更别说身上又多了几道伤口。娘和大嫂要心疼死了。”

　　柳承岳嘻嘻笑道：“还是我妹子知道疼人！哥没白疼你！”柳胜男俏眼一挑，往岳承谟身边蹭了蹭，冲自家大哥道：“我不仅疼你，我还疼岳师兄！人家一路马不停蹄赶来，到现在别说喝口水润润嗓子，连坐都没坐一下！”

　　柳延绍闻言，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道：“这丫头，连我都怪上了！”岳承谟憨笑道：“师妹说笑了。我哪是那么娇气的人！”

　　柳延绍忍着笑，清了清嗓子道：“承谟，我已经为你准备好了房间，你先去歇着，练兵的事，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柳胜男立即叫了声：“谢谢爹！”拖着岳承谟就往外走。

　　柳承岳见她喜笑颜开，拉着岳承谟有说有笑，不禁也笑了，道：“爹，小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是啊，从金关回来，她就一直闷闷不乐。”柳延绍叹了口气，“那小子还是整天对酒浇愁？”

　　柳承岳面露不快，道：“是，天天喝得烂醉。”他摇摇头，丝毫不掩饰鄙夷和嫌弃，“我之前还以为那小子能有点出息，谁知道却是烂泥扶不上墙！爹爹却准他休假，还特许他在营外居住，也忒是宽宥了！”

　　柳延绍叹息道：“你道军中为何严令营啸者死？”

　　“营啸一起，军中自乱，相互攻击扰乱，是以历代兵家皆将其列为必斩之罪。”柳延绍立即答道。

　　柳延绍踱出公堂，站在屋檐下，看着庭中肃立守卫的士兵们，问道：“那你可知为何会营啸？”

　　柳承岳不禁一愣。柳延绍的目光缓了下来，道：“你自幼跟着我，饱读兵书，长大后亲临战场，毫不畏惧。我问你，你可怕死？”

　　柳承岳又是一愣，道：“父亲，我等身为军人，保家卫国乃是当尽的责任，纵使马革裹尸也……”

　　“你怕死么？”柳延绍又问。

　　柳承岳语塞。柳延绍在他满是疑问和揣测的目光中，回到公堂，仰头望着堂上挂着的匾额。那块太/祖皇帝御赐褒奖戍边战士们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舍生忘死。干燥的空气中悬浮着无数轻盈的尘埃，百年的光阴让木质的匾额布上了些许细微的裂缝，蓝底的漆面也有了少许的剥落，可是那四个金漆御书依旧金光灿灿。

　　“承岳，你知道么，我跟着你祖父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很怕，怕得要死。那是去陕西剿匪。为了活着回去，我不顾一切地砍杀。那一战后，人们都夸我少年英才、英勇无畏，是大胤又一颗将星。”柳延绍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们都不知道，当时的我，握着刀的手都是颤抖的。”

　　柳承岳愕然地望着父亲。柳延绍直勾勾地望着那匾额，继续说道：“后来，我开始领兵，我依旧每次都会害怕。直到现在，我也仍然会怕。”

　　“父亲？”柳承岳不敢置信地低声说道，“父亲，您说您怕死？你……这是在开玩笑么？这大胤天下，谁不知道安国公乃是本朝第一的名将？身先士卒，运筹帷幄，从不贪生畏死……”

　　“那是他们说的。”柳延绍有些无奈。

　　“因为怕死，我拼命练习武艺。我要求我麾下的将士们必须各个弓马娴熟；我严肃军纪，使得将士们做到万人如一人；开战前我殚精竭虑，思考如何能以最小的代价换来胜利；甚至，每次出征，我都要求武库给我提供最精良的武器装备。因为我怕死，所以我知道我手下的将官、士卒们，一样也会怕死。作为他们的统帅，被他们信任着、追随着，我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让他们活下来。”柳延绍终于转过头，望着柳承岳，唇边带着一丝苦笑。

　　柳承岳望着父亲，心中百感交集。他自幼视父亲为偶像，今日方知原来无往不能的父亲也会怕死，从小树立的信念突然受到冲击，心头震惊岂是言语能道。后又听柳延绍一番肺腑之言，先前的惊愕退去，大有“原来如此”的感悟。

　　柳延绍又道：“你先前的话说的很对，身为军人，保家卫国乃是吾等当尽的责任。我虽惜命，却也很清楚人固有一死，若是为道义天理、黎民百姓，真该舍命之时，这具身躯也没什么舍不得的。”

　　柳承岳此时心中只有对父亲的敬佩。他冲柳延绍深深鞠了个躬，道：“惜命却不畏死。孩儿明白了。从前孩儿一直以为从军为将者，就该无所畏惧。如此看来，是孩儿错了。”

　　柳延绍含笑颔首道：“你这话，也只对了一半。每个人的秉性不同，为将之道也大可不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将和冲锋陷阵身先士卒的猛将比起来，又哪能分得出个高下呢。你的为将之路与为父定然是不同的。”他眼中忽然透出几分狡黠，往柳承岳身边靠了靠，低声道：“你爹惜命，这世上除了你娘，和你张春叔叔，就只有你知道了！”

　　柳承岳一愣，旋即心头涌过一股热流，又是感动又是骄傲。他微微低头道：“孩儿明白了。”他顿了顿　，稍稍抬了抬眼角，道：“那胜男……”

　　“她呀……”柳延绍抚着长须，毫不掩饰眼中的期许，“我也很好奇。”他顿了顿，有道：“现在你可明白我先前的问题了？”

　　柳承岳微一思索，已经有了答案，道：“这些士卒常年经历极其艰苦的训练，加上军中法度向来严酷，若是上官不知体恤，往往还会苛责盘剥。想来他们内心恐怕都是惴惴不安，敢怒不敢言。营啸多发生在临战的军队中。连爹爹都会有惜命的恐惧，更遑论这些本来日子就过得胆战心惊，又要面对生死的士兵么！他们内心压抑之大恐怕常人难以想象。这时若是有人不慎引发出众人心中的怨愤和恐惧，立时便会形成营啸，难以收拾。现在想来，营啸之时，士兵们或哭或喊、活撕咬砍杀，都是因为长久以来的压力突然得以释放。就如同被堵塞的河道，一旦溃堤便将所到之处化为泽国一般。”

　　他望着柳延绍道：“爹爹的意思是说，廖翚心头的痛苦悲伤在军营中无法宣泄，所以才天天买醉？爹爹任由他这般，是希望他能逐渐将伤痛宣泄疏导出来？”

　　柳延绍摇摇头道：“我可不是‘任由’他！他每天干什么，我都一清二楚。”他叹了口气，道：“他性情张扬、自视甚高，这种人最容易在受到挫折后一蹶不振。丧爱之痛原就令人肝肠寸断，更何况新婚前丧偶呢……可惜这城中，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去开导他、劝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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