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龙茫山上
龙茫山以前叫半壁山,因其好似被一柄利剑从中劈开只剩下半边。山后是绝壁,山前有一条人力开凿的环山河,但凡上山,必得经过一座吊桥,绝境中可以断桥固守。上山的路不是层层叠叠的阶梯,而是光滑平整的石板铺成的平路蜿蜒上去,方便马车通行。路延伸到山腰,见亭台楼阁,鳞次栉比,瑶花琪树,点缀其间,便是白氏一族的房舍。
在外围的一间小院里,只听:
“袅晴丝——”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
摇漾春如线。
停半晌整花钿,
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秋风细细,秋阳细细,细细的秋里,翁雪笠还在拖着调子唱着“袅晴丝”,感叹一句好天气。呷一口香茶,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再唱一段,院外有人高叫道:“翁雪笠在吗?”
“在的,在的,”翁雪笠陪笑着迎了进来,“这位兄弟要不要坐下来喝杯茶?”
那人道:“那倒不必了,上头让我来传个话,大小姐要见你。”
翁雪笠道:“哪个……哪个大小姐啊?”
那人道:“什么哪个大小姐,咱家不就一个大小姐吗?”
翁雪笠点点头:“哦——兄弟你是哪儿当差的,怎么……怎么平日没见过你啊?”
来传话的不耐烦起来:“哪儿这么多事啊?跟我走就是了!”
“好,好,哎哟!我这茶泼身上了,我得去换件衣服。”翁雪笠说着站起来,给身旁的小子使了个眼色。
那小子跟了进去“头儿,什么事?”
翁雪笠道:“你去看看大公子醒了没有,等他起来了,别的不用多说,就说来禀告白休言回来了。”
翁雪笠走进南议事厅,仰头看到白休言坐在上面。白休言见他进来,放下手中的茶盏道“你就这么大模大样的给我走进来了?”
翁雪笠笑了笑,欠身道“见过大小姐。”
白休言也不看他,冷冷道:“跪下。”
翁雪笠变了脸色道:“这……大小姐,白家向来是礼待下属,大公子可没这规矩。”
“我的规矩,”白休言又添上一句道“不行吗?”
翁雪笠无奈只得跪下重新行礼“属下见过大小姐。”叩完头站起来,突然膝盖一疼,又跪了下去,他斜眼一扫落在地上的珍珠,又看看白休言,道:“属下有何得罪大小姐之处万望明示,属下实在不知啊!”
白休言托着下巴,对帘幕后道:“他打过你一巴掌,怎么处置他,你说。”
翁雪笠一看见从后面走出来的阮绫台,心就凉了半截
阮绫台走到他身前,扬起手掌又放了下去,掩笑道:“算了吧,我不想打他。”
白休言默然片刻,对翁雪笠道“听见了吗?难道要我动手?”
翁雪笠的脸色阴沉得可怕,“属下,明白了。”
翁雪笠僵硬的举起手,打向自己的脸。突然他的手被人拉住了,翁雪笠转过头,只见拉住他的是一个黑衣劲装的汉子,约摸三十岁摸样,紫膛面皮,神色冷峻,不苟言笑。
翁雪笠喜道:“夏大哥,可是大公子来救我了?”
那人冷哼一声道:“为你,还不值得惊动大公子。”
一旁的朱师爷上前道:“大小姐,这位是新晋的堂主夏云。”
“哦。”白休言点点头。
白休言话一说完,突然安静了下来,安静得呼吸声都听不见。
一个声音打破了这寂静。他说,你有什么资格坐在南厅上,白休言
庭前巨大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白衣公子。当他看向你的时候,你总会有一种他在微笑的错觉,即使他皱着眉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
所有人都恭敬地低下了头,“大公子。”
白休言冷眼看着,道:“你坐得,我就坐得。”
白沙道:“你一回来就动我的人,怎么,向我示威?”
白休言道:“你想多了,我不过是看不惯这个家伙而已。”
白沙道:“那好,他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但是你最好说的是实话,跟我作对的后果,你最清楚不过。”
白休言一声嗤笑,别过头去。
白沙道:“走”
翁雪笠站起来,谁知膝盖疼得厉害,不觉又跪了下去,夏云眼疾手快将他扶住,翁雪笠道一声多谢,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散后,步出西厅,阮绫台叹了一口气,道:“姑娘可听过一句话?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
白休言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阮绫台道:“姑娘觉得翁雪笠是君子还是小人呢?”
白休言道:“自然不是什么君子。”
绫台又道:“翁雪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姑娘今天得罪了小人,他一定记恨在心,不择手段地报复。”
白休言叹道:“你要我杀了他。”
阮绫台笑道:“我这是为姑娘着想,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暗箭难防啊。”
白休言冷冷道:“我偏偏不杀他呢?”
阮绫台从容道:“当初绫台冒死告知了姑娘公孙藿玉的下落,姑娘亲口答应日后为我做一件事。姑娘当日为了一诺可以不惜一切,今日又怎会因为绫台小小的要求,使自己变成一个出尔反尔的人呢?”
白休言道:“你这是吃定我了?。”
阮绫台道:“绫台不敢。”
白休言摇头叹道:“也不知道是哪辈子欠了你的?”
绫台低眸一笑,默然不语。
两人有一聊没一聊地走了一会儿,白休言又道:“我不愿意杀他,一来是因为,翁雪笠投靠了白家,若是无端被杀,会寒了大家的心。二来是因为苏镯是我朋友,他是个恋旧的人,其实在他心里,翁雪笠算是他半个亲人。”
绫台沉吟片刻,微笑道:“其实,何须杀他,只要将他赶出白家也就是了。”
白休言道:“说来听听。”
阮绫台道你附耳过来,如此这般说与白休言。
白休言听罢,道:“依你。”
阮绫台道:“那绫台就先告辞了”
是日掌灯时分,白休言正闲翻着一卷《养生主》,侍女来报说阮绫台求见。白休言啪地合上书,向外面道:“进来。”
侍女撩起帘子,绫台走进来,笑道:“姑娘好自在。”
白休言笑笑道:“你只说我闲得慌也就是了。”
阮绫台环顾四周,见架上放着棋盘,棋子等物,笑道:“原来姑娘也精于棋艺。”
白休言道:“精通说不上,不过我有一位故人,教过我一点皮毛。怎么,绫台可愿指点一二?”
绫台道:“不敢,不敢。陪姑娘下一局倒是无妨。”
白休言执起一子,道“如何?”
“万事俱备,只等鱼儿上钩。”绫台说着落下一子。
自鸣钟滴滴答答地响着,白休言问手捻一枚黑子,凝神看着黑白错杂的棋局。对座阮绫台品着香茗,神色甚是悠然。黑白渐明,突然一人推门而入,笑嚷道:“姐姐救命,苏镯他欺负我。”
苏镯随后缓缓步入,道:“冤枉啊,你这妹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谁还能欺负她啊?”
苏镯看见绫台,笑道:“阮老板也在。”
绫台欠身道:“苏少侠。”
白休言眼看着棋盘,淡淡道:“手里拿着什么啊?”
白淇把东西从身后拿出来,竟是一支极通透的碧玉簪,问道:“苏大哥怎么会有这种女孩家的东西?这是谁的?你说啊?你不说,反正你拿着也没用,不如送给我吧。”
苏镯看了一眼白休言,见她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只好耐着性子道:“给我。”
白淇把手背到身后,道:“不给。”
“给我!”
白淇向旁边一躲:“就不给。”
“快给我!”苏镯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些急了。
白淇把玉簪交给苏镯,道:“你那么喜欢那个姑娘,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她身边!”
苏镯轻轻吹去玉簪上的灰尘,道:“有些事情啊,小孩子不懂。”
“我不是什么小孩子!”白淇说着走了出去。
苏镯看了一会白淇去的方向,笑笑道:“这小丫头。”
白休言丢了棋子,道:“下不过你。”
绫台笑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白休言道:“什么时辰了?”
绫台道:“时候不早了,不打扰姑娘歇息。苏公子,绫台告退。”
于是众人各自散了,渐渐的声音也沉寂了,烛火也熄灭了。
白休言睡不着,起来到庭院里走走,见苏镯独自坐在屋顶上,月光很亮,映得他的身影竟然那么孤独。白休言想,我从来不觉得他会孤单,仿佛他是就是那样……那样一个人。苏镯对她一招手,白休言掠上屋顶,打趣道:“怎么,对月相思?”
苏镯笑道:“睡不着而已。”
白休言坐了下来,道:“老实说,今天白淇问你的问题我也挺想问的。”
苏镯闷声喝了一口酒。
“怎么了?”白休言顿了顿道:“若是伤心的事,就不要提了。”
苏镯把手里的酒壶递给她,道:“只是不知从何说起罢了。”
白休言灌一口酒,道:“不如从头说起罢。”
苏镯笑道“看来你实在很闲。”
苏镯想了一会儿,望着那白月亮,从头,头在哪里呢?是了,很多年前了,那时候,那个穷地方,大人小孩都经常没有饭吃,没有衣服穿,更没有人教养。我们整天打架,偷东西,学骂人的话,光着屁股在河滩上跑来跑去。那时候男孩子都听我的,女孩子都听她的。四岁的时候我就说要娶她,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我们本应该这样过一辈子的,像我们的父母一样,互相咒骂,互相埋怨,互相依靠着过一辈子,然后生一堆孩子,光着屁股在河滩上跑来跑去。
直到有一年,一位老夫人从我们这儿过河,她渴了,到一户人家里去讨水喝,这家的女孩子很讨她喜欢。这个老夫人寡居多年,膝下也没有子女,她说想收养个孙女,老了也好有人照顾自己。
这家女孩子就是柳依依,她爹娘拿她换了十两银子。
我当年十二岁,沿着河岸,追着她们的大船,从江浙一路追到了冀州,追到了燕京。我在长江的码头上跟她们走散了,我只知道柳家在燕京,可是燕京那么大个地方,姓柳的人家也不止一户。
白休言道:“你也是够有恒心的。”
苏镯笑道:“当然,否则老婆就丢了。”
我在燕京城,认识了一群小混混,跟他们混在一起。后来,就遇到了翁雪笠。我心想,学了翁雪笠的本领,就再也不会追不上了。我这一身轻功,就是这样来的。
后来我打听到了柳家在哪儿,想尽办法溜了进去。
我在窗口叫她,柳依依出去玩啊!
她说,不去,我要绣花。
我走了,第二天又在窗口叫她,柳依依出去玩啊,整天坐在这里不累吗?
她说,不去,我要写字。
我走了,出去转了一圈,无所事事,又溜了进去,趴在她窗口看她绣花。我闲不住,就跟她讲我遇见的自以为有趣的事,她不理我,低头刺绣。
如此,岁岁年年。
有一次,她说:“苏祈风,我来教你写字吧”
白休言想,是了,他原名叫苏祈风,苏镯是翁雪笠改的。
我不好意思,我说我不要你教。
她生气了,气得哭了,我从小就最怕她哭鼻子,我说你不要哭。
她一抽一抽地哭得更厉害了。我只好抓起案上的笔,你还教不教我写字了。她笑我,笔不是这么拿的。我冲她做鬼脸,又哭又笑也不羞。
她说我教你写你的名字好不好?她握着我的手,在纸上写。她说这个字是“苏”,这个字是“祈”,这个字是“风”。我问她,苏祁风旁边的三个字是什么?她说这三个字,是柳依依。
我送给她的东西,香料也好,宝石也好,她都不肯要。她说,我不希望你继续做一个贼。我很生气,我说你管不着。后来我做下了几件震惊州府的大案,她不理我了。我知道她在跟我赌气,还故意气她说,再也不来烦你了。其实,我一直坐在她家的大桂花树上。她低着头绣花,眼泪滴到了花绷子上,我跳到她面前,我说我不会再去偷东西了,我……我会做个正人君子。她还是哭个不停,我说到底怎么了?你说吧,无论你要我怎样都可以,就算你要我死,我也愿意。
她抱着我,她说我是个傻瓜,她的眼泪,沾湿了我整个肩膀,她说,我只是担心你啊,外面那么多人抓你,我怕你受伤啊。
苏镯笑了笑,现在想起来,我真是个傻瓜。
白休言想,难怪,又道:“对了,我记得你临走前,顺走了翁雪笠不少好东西吧。”
苏镯道:“那些啊,拿去还给被我偷过的人家了。”
白休言笑道:“真的?”
“我……我就留了小半而已,”苏镯道:“留着成了家,做点小本生意。”
“你还是没回答那个问题。”白休言喝了一口酒。
苏镯漫不经心地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给不了她平静的生活。就像杜郁莲的失踪,跟我八竿子打不着,还是会有人算到我头上。江湖险恶,我不能让她卷入其中。”
白休言道:“原来如此。”
苏镯抿一口酒,道:“再说了,还得趁年轻多赚点老婆本。不是谁的银子都像白大小姐的这样好赚,对不?”
白休言无言以对。
苏镯又道“白休言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白休言道:“但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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