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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隅偏安


  晨风摇动树叶沙沙作响,白休言睁着眼睛靠在枕上,她听见外面绫台和侍女说话的声音。细微的门响,绫台轻轻走了进来。白休言想了想,翻身向里假寐。

  绫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姑娘,绫台来了。”

  屋子寂静无声,空气中仿佛有一头吃声音的怪兽。

  绫台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走到床榻边,低声道:“姑娘?姑娘?”

  一叠声唤了许久,白休言依旧睡得纹丝不动,绫台只好伸手去摇晃她,白休言怕痒,一下子笑出声来了,绫台嗔道:“好啊!骗我呢?”

  绫台一边说着,一边呵手,白休言握住她的指尖,笑道:“姐姐,饶了我吧。你的伤好点没有?让我看看。”

  “不碍事,擦着点皮而已。”绫台说着,翻下衣领,露出了脖子上的几道伤。

  白休言拿指尖轻轻触了触,蹙眉道:“弄不好会留疤的。”说罢下床在妆台前翻找一阵,拿出一个精致的玉盒,打开盖子,便闻到一股兰花的幽香。阮绫台坐在床沿,白休言跪坐在绫台身后的被子上,先将她几缕乱丝拢一拢,用指尖沾着药膏,在她伤口上一点点抹涂,白休言道:“这药我用了很多年了,你放心。”

  绫台温顺的坐着,笑道:“不放心什么,姑娘待我这样好。”

  白休言默然不语地上完了药,把玉盒放在绫台手心,道:“绫台是精明人,就没想过……我对你好,是在骗你?”

  绫台微笑道:“绫台打小就明白,别人对你好,总是有目的的,有一阵子,觉得很灰心,后来我明白了,人和人之间总是相互需要,才会相互利用,也没什么错处,只是偶尔,也会想有那么个人,他对你好,只是想对你好。”说到后来,仿佛在说什么很好笑的事情一样,自己先讪笑起来了。

  人呐——白休言心里叹息了一声。

  白休言坐在菱镜前,绫台一双纤手放她肩上道:“我来为姑娘梳妆吧。”

  白休言坐在妆台前,一瀑长发披散开来,绫台拿着红漆金描的梳子静静地梳着,白休言抬起左手,在阳光下有瓷一般的肌理和光泽,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道:“我是一个满手血腥的人,无论什么时候被人杀死都只是活该。”她这样说着,声音不沾一丝情绪,仿佛讲述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绫台吓了一跳,把手里梳子跌到了地下,她弯腰捡起来,道:“姑娘在说些什么呢!哪里冒出来的这种念头,大清早的,偏生要说这些话!这想头,一星半点的,起都不要起!”

  白休言面露疑惑,旋即笑笑道:“说说而已。”

  绫台又道:“姑娘今天要到哪儿逛去?”

  白休言随口道:“跟姓苏的约好了,去山下镇子逛逛。”

  龙茫山脚下是有一个小镇子的,方圆五十来里的村子都来这镇上买卖东西。补衣服用的针线,点灯用的清油,吃的盐,烧的柴;春天小鸡仔、小鸭子孵出来了,要买笼子;夏天蚊子叮人,夜里要拿艾蒿草熏,殷实的人家可以买顶纱帐支支,只有公子小姐们才佩的香袋,都是掌柜的亲自送到山上去;秋天到山脚下来交租的佃户,都会到镇子上歇歇脚,喝碗茶水;冬天一场雪下下来,总算是一年到头了,总要放几个炮仗高兴高兴,镇子上会做爆竹的,也就东家和西家。

  在白家的地面,这样的小镇子,零零星星的,有很多。

  这时节正是秋末冬初,龙茫山下的女人们,加紧缝着过冬的大棉袄。男人们都被聚集起来,披甲执戈地操练,苏镯好奇道:“这是做什么?”

  白休言笑而不语,问得勤了,才缓缓道:“府兵①。”

  两人在街上一边走,一边不急不缓地说着。

  被白家称作府兵的这支队伍,原本是因着世道不太平,龙茫山下的佃农们自发组织起来的。他们忙时务农,闲时练兵,保卫自己的家园。当年白家一听说这件事,就派人去协助他们操练,并且供给兵器和战马——其实兵器为主,战马没有几匹。

  表面上看来一团和气,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白家是打着如意算盘的。白家想通过逐步侵蚀,把这支队伍变成自己的私家军队。但是佃户们也不是傻子,哪儿能这么容易答应?佃农们坚持要自己指挥这支队伍,而这对于白家是不可想象的。此事双方争了好几年,终于达成共识——由白家指定一个佃农担任统帅。这事也只是表面上得到了解决。事实上,围绕军权的明争暗斗,几十年来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样的情况,大概在四十年前,由于流民的大量涌入,开始变化,白家的势力渐渐占据了上风,一直到白沙二十岁的时候,由他负责这方面的事情。白沙以编制改革为由进行了一次大清洗,白家从此在府兵的控制中占据了绝对优势。不过说到底,佃农需要龙茫堡的庇护,龙茫堡需要佃农的拱卫,谁也离不开谁。至于龙茫堡到底有多少兵力,那就不得而知了。苏镯没有问,问了,白休言也不会说。

  除了佃农,龙茫山下还有另外一类人——流民。自从六十年前边陲叛乱,群雄逐鹿,战乱中许许多多的人失去了家园,颠沛流离,成为一无所有的流民。后来大量的流民涌入了相对太平的龙茫山一带,数年之后,龙茫山下已无闲田。可是战火未熄,流民还在涌入。流民们逃离了战火,又被饥饿死死咬住,不得不去偷、去抢、去不择手段地生存。龙茫山下爆发了大规模的骚乱,有几个流民甚至潜进了龙茫堡,这让白家大为恼火,示意佃农大范围驱逐流民。可这些流民就好比鞋里沙子,始终倒不干净,不过赶不走的毕竟是少数,闹不出大动静,白家也懒得管了。这些残存的流民就好像这方土地上的虱子,被人们嫌恶、消灭、忍受了好些年。

  后来白休言看到了这些人。

  十七年少,江湖归家,她指着窗外大片郁郁葱葱的竹林说,就让他们夏冬两季上山砍点竹子,做成竹簸箕,竹筛子,竹凳,竹椅去卖,混口饭吃,省得弄得鸡犬不宁。

  白休言这样做,招致了龙茫堡内外的一片抱怨。白家人不愿意让山下的人上山,何况龙茫堡从中得不到任何好处;而对于流民们而言,白休言只解决了他们夏冬两季的温饱,却不管他们春秋两季的死活,于是编排了歌谣责备她,什么有始无终啦,什么半途而废啦,总之就是帮人帮一半,不是个好东西。

  这歌谣穿到白休言的耳朵里,她也不生气,嬉笑着说,做人要靠自己呀,我帮了你们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你们自己不会想办法?

  有个聪明人答得好,他说,从前有个人从悬崖上落了水,就在他快要淹死的时候,另一个走了过来,扔了一条绳子给他,把他拉到了悬崖的中间,又把绳子丢了,那个人又要淹死了,他骂那个捉弄他的人,那个人却笑嘻嘻地告诉他,我都帮了你一半了,剩下的一半你不会自己想办法?大小姐,如果那个人有办法,谁愿意被淹死呢?

  白休言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在她的一再坚持下,白家放弃了驱赶流民。

  这样一来,如何安置这些流民成了天大的问题。白家养不活,也不可能去养活这些人。

  白休言先是安排其中有一技之长的人,铁铺、染坊、药店……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然后东家送几个学徒,西家塞几个伙计,学得差不离,就可以去另一个村子讨生活,实在安排不下又身强体壮的,就强行编进府兵,管饭不管饷。说来不过寥寥数语,其中的辛苦却难以言表,白家对利弊得失的权衡,流民之间家长里短的纷争,佃户与流民之间先来后到的争执。而且战争无休无止,流民也越来越多。

  流民变多,之前的办法渐渐行不通了。龙茫山下的佃户们,没有那么多布拿去染,没有那么多锄头要打,而胭脂首饰、丝绸布料这样的东西看看就是了,能有什么用?密密麻麻的商铺大开着门,像一排排喂不饱的嘴巴。

  最后白休言被烦的不行,命人把钟师爷锁在书房,告诉他,想不出法子你就不用出来了。三天过后,钟师爷派人去告诉白休言,有主意了。

  钟师爷的法子,简而言之,山下铺子里卖不掉的货,可以由龙茫堡统一收购,运到燕京、青州、苏州这些繁华之乡去。但白家是有条件的,白家要参与这些铺子的分成。另一方面,白家获得的钱财,不得作它用,必须用来购买土地,安置山下流民。

  钟师爷的法子果然奏效,此后,白家日夜不息地兼并周围的土地,时人讥之为“地癖②”。而白家到底有多少土地,是不得而知的。连白家人自己也不知道,因为他们上一秒回答了你,或许下一秒答案就已经变了。

  白家的法子,被当时的许多豪强大族借鉴,成为了那一场乱世中,扩大势力的普遍手段。

  天下世家,纷效龙茫。

  而多少年后,白休言午夜梦回,想起那些日子的殚精竭虑,仍好像噩梦一般。若不是年少轻狂,白休言不会知难而上;若不是骑虎难下,也很难坚持到底。后来,白休言也渐渐明白了,她根本不必辛苦自己,只要操控好几个得力的属下,她完全可以袖手清闲,然后坐拥功与名,谁都不会质疑什么。

  好在那个时候,白沙还是肯帮她的,否则白休言也不可能做到这一切。

  那个时候……白休言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明明一切都还好好的。

  是谁离间了我们?是权力离间了我们。

  在我决定离开龙茫堡的前一天晚上,在肃穆的阴冷的森严的祠堂里,在耳边咆哮的凄绝的诡厉的风声中,我对你说“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白家家主之位,我无心与你争夺。我会离开白家,不再回来,你放心吧,哥。”

  “要是我,不放心呢?”白沙从祖宗牌位前,转过身来说。

  在一切的较量角逐,最终尘埃落定之前,我们谁都不可能相信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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