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以风鸣冬
阮绫台回到快活林的时候是秋天。
秋风萧瑟的驿道上一辆马车铃铃而过，绫台颓然靠在车中，手中还死死攥着那份名单。
她走下马车，等候她的是李十郎，她的一个情郎，或者说，一个面首。
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不值一提。
他对她笑。她就是因为他的笑容喜欢上他的。
他的笑容总能让她想起，小时候在菜花田里捉蝴蝶儿，煦煦的阳光披下来，春风温柔得似母亲的爱抚，她在满山坡的油菜花里跑着跳着，直到筋疲力竭，那样大声地笑着，好像要把自己的耳朵都震聋了……
看见他的那一瞬，她心中有一丝安慰。
如今她站在雪地里，撑着四十八骨的紫竹伞，伞面上是繁繁复复的凤穿牡丹。那牡丹国色天香的红，红得像艳女唇上的胭脂，红得像贵妃手上的蔻丹，红得像新娘脚上三寸的绣鞋。
可是绫台现在恨极了那触目惊心的红。
眼前的情景让她的胃一阵痉挛。
在一棵掉光了叶子的大杨树下，鲜血染红雪地，红色的轮廓宛如一只死去的巨大蝴蝶。人的肢体碎了一地，黄色的*，黑色断发，让这画面更加斑驳。
阮绫台自认冷心冷面，但此情此景，还是不能无动于衷。
第五个，这是第五个，晋州城里，枯树下，支离破碎的尸体，飞溅的血迹，一模一样的死状！
绫台奉命前来查探，她瞥见人群中一顶破毡帽，躲到僻静处，问道：“这次是谁？”
从巷子里闪出一个短褐穿结的中年男人，道：“没有死人，而且也不是晋州。”
绫台松了口气，道：“说说怎么回事。”
那人道：“有人刨了孙通的坟，把他的尸体大碎八块，奇怪的是，尸体的样子，和晋州城命案的一模一样。”
绫台一时想不起，问道：“哪个孙通？”
那人道：“之前在江湖上大有名气的义士孙通，不过他死前已经坏了名声，人家说，他做了任有道门下的走狗。”
“走狗”绫台笑得很讽刺，道：“怎么死的？”
那人道：“自尽。”
绫台道：“自尽？”
那人接着道：“据那段时间见过他的人说，他一直在害怕什么，好像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绫台点点头，问道：“没了？”
“没了。”那人的声音出奇地平稳。
和那人分开后，绫台没有立刻回去，而是找了家酒楼，小酌几杯。
黄昏时分，绫台已有几分微醺。她察觉到有人灼热的目光在她身上游走，她斜眄一眼，只见那人紫衣罗裳，佩戴着宝玉香囊，目如点漆，鬓若刀裁，是位清俊公子，于是微笑着凝眸注视他。那公子惊觉绫台在看他，一时手足无措，绫台微微一笑，冲他招招手。
那公子看在眼里，却不为所动。
他也许不会来，也许会来，绫台想着，悠然地吃着桃花羹。
过了一会儿，一个调笑的声音响起：“美人可是久等了？”
绫台从容道：“早一分则急了，晚一分则迟了，公子来得不急不迟，刚刚好。”
那公子对面坐下，肆无忌惮地看着绫台的身体。
绫台给他斟了一杯酒，道：“公子请小酌两盏。”
那公子看了一眼桌上，道：“可本公子现在，无心饮酒。”
绫台浅笑道：“那就请公子随意用些点心吧。”
那公子盯着绫台的嘴唇，低沉着嗓音道：“可我就是觉得，美人的那碗桃花羹分外香甜。”
绫台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细瓷勺子轻轻搅动，道：“公子喜欢，后厨多着呢。”
公子摇头道：“后厨的桃花羹少了些火候。”
绫台道：“哦？”
紫衣公子缓缓道：“这桃花羹啊，唯有沾过美人的香唇，才有桃花滋味。”
绫台噗嗤一笑，道：“满嘴胡说八道，又偏偏……叫人家喜欢。”说到后半句时双颊绯红，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细不可闻。
那公子嘴角微微翘起，道：“看在我讨美人欢喜的份上，可否赏了我这碗桃花羹？”
绫台眼睫低垂，一勺热粥喂到嘴边，却“不小心”手一滑，洒了，指尖也沾上微红的汁水，绫台急忙将手抽回，道：“小女子冒犯了。”
那公子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伸出舌头细细舔舐，眼睛却目不转睛地望着绫台。
绫台笑道：“滋味如何？是甜的，还是苦的？”
那公子从身后拥住她，在她脖颈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香的。”
绫台于是抚着他的脸庞，道：“天色已晚了，小女子孤身在外，公子可能收留小女子一宿？”
……
香烟袅袅，帘幕重重，那公子在她耳畔轻轻道，美人，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绫台捂住他的嘴，娇声道，我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你也不要问我的名字，好吗？烛火熄灭，眼波似水，绫台揽住眼前人的脖子，耳畔传来模糊不清的声音，美人，你可知我是……
窗纸透进些许天光，公子摩挲着绫台滑腻的肌肤，在她的手臂上套了一个金环，他挑起她的下巴，道：“美人，你是谁家的姑娘？告诉我，咱们也好时常相会。”
绫台离开他的怀抱，笑道：“我家的规矩不一样，我只和我喜欢的男人睡觉。”
绫台对着镜子，戴好钗环，那公子还懒懒地躺在床上，绫台在他耳边柔声道：“我要走了。”
那公子吻着她的手，“别走，再多留些时日，大不了”他顿了顿道：“我帮你赎身。”
绫台眯起眼睛，温软的唇贴近他的耳朵，娇声道：“你就这样舍不得我？”
那公子看了她一会儿，道：“是。”
绫台笑了，道：“可我还是要走。”
那公子有些恼怒了，靠在门框上，抄着手。
绫台跨过门槛，从他身边走过，回眸道：“我走了，小可怜儿。”
一笑，媚丝缠骨。
那公子冷哼一声，只是抬头望天。
绫台撑开四十八骨的紫竹伞，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你昨天去哪儿？一晚上没回来。”
绫台不想回答李十郎，干脆装聋作哑。炉子上烫着酒，她自斟自饮，赏着雪景，远处山川银装素裹，庭中红梅开了几枝，甚有雅趣。
李十郎道：“晋州……”
话未说完，便被一叠声的“女儿啊”打断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歪歪倒倒地进来，浑身酒气熏天，穿着云锦斋最好的料子，红宝石、蓝宝石带满了手指头。
他一进门便喊：“女儿啊，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了？”绫台看他一眼道。
阮父抬手正准备说，忽然瞥见李十郎，便道“我们父女俩说话，是你能听的吗？出……出去！”
绫台眉头微蹙，道：“少在我这儿犯浑！有事就说，没事就滚。”
阮父咕哝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大小姐来了。”
“什么！”
阮父打个哈欠，道：“白休言来青州了。”
绫台秀眉微蹙道：“她来干什么？”
阮父坐在火盆旁，耷拉着脑袋，竟是睡着了。
李十郎道：“莫不是为了晋州的命案？”
绫台道：“那这一定不是普通的命案。”
四更天。
“铮——”的一声，晋州刺史府大堂的匾额上，一枚飞镖嗡嗡地振动着。
“谁？”巡夜的侍卫大喝一声，雪地里一个火红的身影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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