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诺千金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我说，“姑娘，你不能去。你知不知道照你的身体，随时都可能头一昏，人一倒在路边……就永远也回不来了。”
她很平静，像一湾平静的水，不起丝毫波澜，她说，“我会死，每个人都会死，这没什么，但在临死之前，我一定要做完剩下的事情，完成我的承诺。”
她去的第一天，音讯全无。
……
她去的第二天，我听到一些捕风捉影的传闻。
……
她去的第三天，有人在晋州城的高楼上看见过她。
……
她去的第四天，听闻她在魏少主的举荐下进了刺史府。
……
她去的第五天，听说她对府中一众高手有恩，因此深受敬重。
……
她去的第六天，听说在怎么处置秋红衣这件事情上，她和魏少主起了争执。
……
她去的第七天，女刺客秋红衣没有被处死，但是被关进了死牢，秋后问斩。
……
这之后，我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晋州好像出了大乱子，全城戒严，封锁关卡，消息封闭得死死的。过了没几天，青州也戒严了，忧愁似阴云笼罩整座城市，灯笼赌坊夜夜狂欢，每当夜幕降临，我耳边便充斥着癫狂的尖叫和迷乱的笑声，那笑声凄凉而绝望。那个奇怪的男人又来过几次，依旧是逢赌必输，输得从从容容，输得风轻云淡，他输的银子，数目大得吓人，少则三千两，多则上万两。我坐在阁楼里，时不时看看路上眼神呆滞的行人，一下两下地敲着算盘，日子有悲有喜，生活总要继续。
“斜阳画角城门柳，冷酒悲风行路人……”晋州城高大的城墙上，白休言随手把一只酒樽放在墙垣上，缓缓吟道。
魏果自远处走过来，道:“白姐姐好雅兴。”
白休言微微笑着，道:“看见什么说什么罢了，连韵律也顾不上，让少主见笑了。”
魏果道:“诗是好诗，只是白姐姐来晋州，总不会是来喝酒吟诗的吧？”
白休言道:“任公子镇不住手下人，有我在，好歹可以帮你看住那几个不服气的将军，少主又何必多问？”
魏果道:“可是一向心高气傲的白大小姐为何肯这样帮我?”
白休言笑道:“你忘了？我帮你就是帮我自己。”
魏果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你想对付秋红衣?”
白休言咬牙道:“她一天不死，我一天不安心。”
魏果道:“那你为什么不让任公子立刻杀了她?”
白休言狡黠一笑，道:“我还等着寞阳羽来找我呢！”
魏果噗嗤一声，道:“女人啊，我还真是不明白……”
白休言回眸浅笑，道:“不懂啊?学啊……上头冷，我走了。”
白休言走远，魏果脸色一沉，看了一眼左右的人，冷冷道:“给我盯死她！”
白休言在城里买了一落小院，说是因为房子坐北朝南，砖瓦整洁，离刺史府也近，其实是偏爱天井里那一树梨花。她往家走，路上碰到刺史的熟人就停下来寒暄一阵儿，若是从前熟识的人见到她，那真是要大吃一惊了。她语气那么亲切，态度那样平易近人，说出来的话句句讨人喜欢，简直像变了一个人。她碰到刺史府的高手也聊几句；碰到认识的官吏也打个招呼；如若碰到几员大将中的一个，又进退有度，举止得体，不至于失了礼节。她路过光秃秃的大树，站在地上数树杈上有几个鸟窝，转个弯，到家了。
院子里两个丫鬟在喂鸟浇花，一个婆子边晒太阳边缝着布条，一个婆子在收晾在竹架子上咸菜，厨娘忙前忙后的，车把式跨在门槛上吧唧着烟。白休言看着这画面，觉得小门小户的日子也很有意思。她想如果那个人在的话，她就可以打趣他说，“你看我什么都置齐了，就差个提着鸟笼子的老爷了。”
“那你呢？”他大概会这样问她。
“我自然是吃斋念佛的太太。”她一定笑嘻嘻地回答他。
“您回来啦！”车把式的话打断了白休言的胡思乱想。
“嗯，”白休言点点头。
她走进屋子，背靠在门上出了会儿神，看看天色暗了，就吩咐丫鬟摆饭，她没什么胃口，但不吩咐，其他人都得饿着肚子等着，她待人挺和气的，虽说有时候有点冷淡。
夜深人静，白休言坐在书房的黄花梨椅子上，伴着一豆昏灯，支颐长叹。她揉了揉眉心，往椅背上一靠，忽然瞥见腰间的荷包，她想起前几天遇到萧婉的事，打开荷包，只见一纸云纹素笺，上题箴言四句:
红叶无情黄叶翩，西风吹散有谁怜。
七年梦断泠河岸，残夜孤灯一素笺。
“残夜孤灯一素笺……”白休言念着，看看窗外的夜，看看桌上那盏灯，望着手中的素笺，心中便有些怏怏不乐。这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黑色里飘来白色的雪花，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灯下。
“是你！”白休言道“你来干嘛？”
“不不不……”那人连连摆手，小心翼翼地挪开锋利的剑刃，陪笑道:“在下，是李二公子派来，助白大小姐一臂之力的，哦！对了！信物，信物在此，请您过目。”
白休言狐疑地看着他道：“你倒是好本事，这么快就攀上了李二公子的高枝儿，嗯？翁老板，翁雪笠。”
翁雪笠唯唯道：“哪里，哪里……”
白休言打断他“你进来的时候没被人盯上吧。”
翁雪笠一愣，叫道:“糟了！”话音刚落，忽觉寒风拂面，一道白影窜了出去，翁雪笠又是一愣，呆呆地看着空荡荡的书房。
过了半柱香工夫，还不见白休言回来。翁雪笠打量屋内的陈设，看到黄花梨太师椅，轻轻啧了一声，坐了上去，刚伸了个懒腰，便听一声咳嗽，翁雪笠走到屋外，被不知道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回头一看，才发觉地上有个死人，一剑穿喉，没有丝毫挣扎的迹象。
白休言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丢过一把铁铲，道:“在后院挖个坑，把他埋了。”
翁雪笠立刻谢罪，道:“在下惭愧。”
白休言道:“惭愧什么？”
翁雪笠道:“在下思虑不周，不清楚城中情势，初来此地就惹出事端，还要劳烦大小姐亲自收拾局面，实属办事不力——请大小姐责罚！”
“不。”白休言道:“你来得正好，魏果盯我很紧，很多事我不好出面，又没有可靠的人传递消息……”
翁雪笠道:“二公子正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命我前来。”
白休言道:“你?可靠?”
翁雪笠呵呵一笑道:“大小姐若不信，在下有李二公子亲笔书信一封。”
白休言把信举在灯前照了照，拆开读罢，道:“信上是说派你来不假，但我凭什么相信你翁雪笠呢？”
翁雪笠道:“您应该相信的不是翁雪笠，您应该相信的是二公子。二公子既然派我来，便是信任我，您也应该相信二公子看人的眼光。”
白休言道:“可一个人有了两张脸，又如何看得清呢？”
翁雪笠陪笑道:“这个笑话可不好笑，人怎么会有两张脸呢？”
白休言道:“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不就是两张脸吗？人前的脸迎来送往，人后的脸谁都看不见。人前笑脸满面春风的时候，说不定人后那张脸就是笑里藏刀。”
“哼”翁雪笠冷哼一声道:“既然你信不过我，那你也别用我，我也不靠你，咱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白休言一蹙眉，道:“走？”
白休言瞥了他一眼，一瞬间，翁雪笠心惊肉跳，他忽然明白自己眼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表明自己忠心不二，要么死路一条。
翁雪笠负手走到窗前，以手指天道:“我翁雪笠对天发誓，一心辅佐李二公子，绝无二心，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死无全尸！”
白休言于是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足下莫怪我多疑，事关重大，不得不慎重一些，何况足下忠贞不二，区区誓言亦何损之？”
翁雪笠强笑道:“哪里的话，大小姐心思缜密，应该的，应该的。”
白休言道:“随我来，把门口那人搬去埋了。”
两人将尸体搬去后院，白休言道:“幸好雪还在下，等到天亮，这些足迹都该被雪覆盖了。”
翁雪笠压着声音道:“莫要吵醒了旁人。”
白休言点点头，道:“这儿的人都被我点了睡穴，不昏睡三个时辰，醒不了的。”
一铲一铲的声音，撞击着干冷的夜晚，白休言在墙外望风，她连连说:“小点声，我隔着墙都听见了。”
翁雪笠喘着粗气，道:“不埋深一点，来年雪化了，会被人发现。”
封好了土，再用雪掩上，看看天也快亮了，白休言道:“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
翁雪笠道:“等等，那今后怎么通消息？”
白休言道:“我这儿你别来了，若有消息，写成纸条，藏到城中蔡记米铺最里面那个米缸里。”
翁雪笠走后，白休言又在书房和后院各转了一圈，收拾干净了蛛丝马迹，然后将铁铲放回原处，自去休息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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