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回到了屋里，冯世真立刻从床底拖出了箱子，麻利地收拾行李。
陈妈进来给她送热水，探头探脑地问：“冯小姐这就走呀？不吃晚饭了？”
“回家正赶得上晚饭呢。”冯世真笑着，取了五块钱给陈妈，“这些日子受您照顾了，这是临别的一点心意。”
陈妈一个月的工钱也不过才十块，见冯世真出手这么大方，又惊又喜。
“冯小姐也是不容易。小妇人是做下人的，都懂的。但凡有错，总是咱们担着的，再大的委屈也得受着。冯小姐为人能屈能伸，将来会有大造化。”
“承您吉言了。”冯世真笑道。
冯世真的东西并不多，只勉强装满了一个箱子。听差的上来把箱子提下去。冯世真穿上大衣，环视着这间空荡荡的房间。
乌金西沉，屋子里暗沉沉的，最后一抹幽蓝的天光从窗外透进来，浅凉如水的寂静在狭窄的小屋内蔓延。
对面的那扇窗户没有亮灯，几乎就要被汹涌来袭的夜色湮没。在这沉昏的时刻，难以言喻的失落缓缓浮起，让冯世真胸口一阵发闷，像是压了一块磐石似的。
对面的灯光伴随着她走过了这短短数月的时光，是她晦涩不知未来的人生中难得的一点明亮，是漫漫人生长河里载着她渡向彼岸的一叶扁舟。
对面的那盏灯，带给她安心，暖了她心中一块本会永久封冻的土地。
她即将正式告别，却不能在临别前最后再看一眼那抹亮光。
身后的走廊里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冯世真急忙回过头。
二姨太太出现在了门口，“冯小姐，听说你要走了？”
屋内的昏暗掩饰住了冯世真眼里的失望。她点了点头，“我的工作都已经做完了，也该走了。”
“也走得太急了点。”二姨太太小声抱怨，“白日里才考完试，晚上就打发人走，这不是过河拆桥么？”
“是我犯了错，容太太也难做。”冯世真浅笑。
二姨太太无奈一叹，“那我送送你吧。”
两人下楼出了门，并肩朝大门走去。
天色又阴沉了下来，风中夹着细细的雨珠，漂在脸上，带来丝丝凉凉的感觉。
“虽然冯小姐来咱们容家才三个来月，却像过了大半年似的。”二姨太太说，“实在是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了。我以前性子不好，对冯小姐不大客气，也多亏您有气度，不同我计较。”
冯世真微笑着说：“孙姨娘之前身怀六甲。孕妇的性子难免怪一些，实属人之常情。”
二姨太太不住点头，十分喜欢这个解释，“至于少清的事，是我错怪你了。其实她能有你这样的朋友，也是好事。我其实真没脸做她姐姐。现在想来，她走了也好。”
冯世真说：“孙小姐出走的事，真的和我没关系……”
“我知道。”二姨太太拉住了冯世真的手，“冯小姐，我就求你一件事。少清她肯定是不想再和我联系的。但是我却没法不牵挂她。假如少清同你联络，劳烦你告诉她，说我已经想清楚了，也支持她。但是她在外面如果遇到了困难，也一定不要独自撑着。我亏欠了她的，也想弥补回来。拜托了！”
二姨太太神情恳切，双手颤抖地紧紧握着冯世真的手。
冯世真情不自禁想起了兄长的围巾，想起了二姨太太织毛线时满怀着温情的双眼。初见时骄傲美貌的少妇，不知不觉已憔悴了许多，精明市侩的眼神沉淀了下来。孙氏似乎悄悄地脱胎换骨，是因为冯世勋吗？
“我知道了。”冯世真低声说，“你放心吧。”
二姨太太把冯世真送上了车，不舍地目送她远去。
冯世真回头望去，二姨太太单薄的身影站立在大门口，月白色的裙子在风中翻飞，像是一个不甘心的灵魂，却依旧一点点被黑暗吞没。
窗外车灯一闪，一辆眼熟的道奇车从旁边错过，驶向容家大门。而冯世真坐着的车开到路口，朝右边一转而去。
容嘉上开着车驶进了大门。二姨太太正在朝大宅走，听到身后的喇叭声，回头看见坐在驾驶室里的容嘉上，反而站住了。
容嘉上不得不踩下刹车，把车硬生生停了下来。
“对不住，大少爷。”二姨太太一脸歉意，赔笑道，“我还以为是冯小姐又回来了。”
容嘉上眉心皱出细细的皱纹，“又回来？她回家去了？”
二姨太太苦笑道：“冯小姐今天在外面得罪了一个小姐，对方告状上门，太太就把冯小姐辞退了。她才刚刚走，司机开车送她回去。大少爷没有碰到她吗……”
容嘉上迅速放下手刹，换挡踩油门，车发出轰隆的咆哮声，吓得二姨太太连退了好几步。
车轮气势汹汹地碾过草地，掉了一个头，冲出大门而去。
二姨太太惊魂未定，摸着胸口，望着车尾灯的红光，又是震惊，又是羡慕。
冯世真若有所思地坐在后座里，后方的车灯晃着车窗，她也没有在意。倒是司机发觉不对，惊讶地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冯世真抬起头来。
司机还来不及回答，后方的车就气势汹汹地追了上来，硬生生地逼着他们。司机吓得急忙打方向盘，避开了撞击，却险些冲到电线杆子上去。
刺耳的刹车声响起。冯世真在后座里被甩得东倒西歪，还没有爬起来，车门就被狠狠拉开。
冰冷的空气灌了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路灯的光，夹着一身寒气钻进了车里。
“哎呀，大少爷！”司机吓出一身冷汗来。
“回家！”容嘉上粗声命令。
“让我下车！”冯世真高声道。
“你先跟我回去！”容嘉上怒喝一声，死死地摁住她。
冯世真使出全身力气挣扎，从他的桎梏下抽出了胳膊，抬手一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那一声脆响在狭窄封闭的车厢里显得分外响亮。响声过后，车里只余两道粗重的喘息。
容嘉上双目冒火，俊美的面容透露出一股凌厉的阴鸷出来。冯世真上一次见到他盛怒的表情，还是他们在大街上遇刺的时候。
可凭什么自己要心虚？无理取闹的分明是他。
“开车！”容嘉上朝偷偷打量他们的司机怒吼。
司机急忙缩回了脑袋，转着方向盘，一脚猛踩油门。
惯性带着人往后倒。容嘉上一把接住了冯世真的身子，拉进怀中。男性浑厚温热的气息如潮水一般将冯世真包围。她就像被滚油烫着一般，又开始奋力挣扎。
容嘉上强健的手臂用力地抓住怀中那具倔强的身躯，咬牙同冯世真较上了劲儿，就是不肯放手。
“别动！”男人低沉而充满威胁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你想让司机看个够吗？”
冯世真的挣扎终于停了下来。容嘉上一松手，她就立刻缩到对面车门边，戒备地瞪着他。容嘉上好整以暇，靠着这头的车窗坐着，手在玻璃上敲了敲。
“好好开你的车！”
偷偷通过后视镜往后瞟的司机吓得缩回了脖子，老实开车。
片刻后，冯世真冷静地开了口，“大少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太太已经将我辞退了。”
容嘉上淡淡道：“冯先生别紧张。那事是个误会，我已经同太太解释清楚了。太太很后悔仓促辞了你，让我赶紧把你追回去呢。”
“不用了吧。”冯世真说，“横竖薪金都已经结清了，我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
“冯先生若就这样背着委屈走了，倒是显得我们容家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这名声说起来可就不好听了。”容嘉上朝冯世真勾唇一笑，洁白的牙齿在幽暗中散发着森森的光，“所以，劳烦冯先生至少回去一趟，大家把误会说开来，不好吗？”
冯世真无话可说，只有抱着胳膊缩在一角，同容嘉上倔强地对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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