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路

　　翌日清晨，周遭的村落还洋溢在新年的喜悦，上甲的人们却已开始了新一年的忙碌。

　　林光海起了个大早，准备捯饬家里的琐事，却突然现西屋的床上少了一个人，是建峰，建峰不见了，伴随着他不见的还有一席铺盖。林光海坐在床边，摸摸尚有温度的床板，直觉告诉他，建峰可能是离家出走了。但转念一想，这不应该啊，过些天就该开学了，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离家出走？

　　林光海回想起昨晚建峰的点点滴滴，突然想起某一刻好像看见建峰在流泪，难道……林光海猛得扭头看着还在酣睡的仕峰，难道他根本就没打算继续读书，真正要继续上学的是仕峰？

　　林光海奋力地掀起仕峰的被子，仕峰被吓得一哆嗦，慢慢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泪眼朦胧，他的眼红肿着，想是一早就醒了，偷偷地窝在被窝里哭泣。

　　看到仕峰的样子，林光海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连忙问他：“快给我说你哥呢？他是不是把学费给你了！”

　　仕峰看着父亲，低声的哭泣终于演变成了嚎啕大哭。

　　林光海越是逼问，仕峰越是哭得说不出话来，把林光海恼得一时急火攻心，瘫坐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李彩恰巧从东屋出来，看到了这一幕，急忙跑过来搀着林光海，大声地责备仕峰：“仕峰你给我说你爹这是咋了啊，大年初一的有啥事不能慢慢地说，非得弄成这样！”

　　林光海用颤抖地手指着门外：“建…建峰…彩儿，快点…快点去…”

　　李彩赶紧抓着林光海的手，往西屋瞅了瞅：“你说建峰？，对啊建峰呢？我咋没瞅见他，建峰去哪了？”

　　还没等林光海再开口，仕峰忽得起身，用袖子揽了一把眼泪：“娘别问了，你看好爹，我去把俺哥找回来！”

　　仕峰在泥路上拼命地跑着，脑海中不停地在重现昔日的画面，这条通往河堤的路承载着兄弟俩多少的欢乐和泪水。仕峰越想越觉得后悔，后悔那样说，更后悔那样做。他在河堤上放肆地哭着，竭力地叫喊着，他跪在河堤上仰天长啸，可不管他嗓子喊得是多么的沙哑，哭得是多么的撕心裂肺，回应他的还只是那空荡的河谷。

　　林建峰回忆着林瑙给他指的路，一路摸索询问，从皎月西下走到了旭日东升。足足赶了四个小时的路程，县城的汽车站终于显现在他的面前。他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两条臂膀近乎麻木，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服，冰凉的衣袄伴随袭袭寒风，提振着他的精神。

　　林建峰四下张望着，不要说昌余了，就连这商县县城也还是他第一次来。四周林立着红砖修葺的平房，上面点缀着爬墙虎留下的斑斑印迹，这种样式的屋子，在上甲几乎难觅踪迹。新年伊始，走街串巷的人络绎不绝，虽然大都还是穿着工衣和军装，但却是个顶个的精神。车站的旁边是最热闹的，盛满饭食的小车在车站前面排成了一排，小贩儿们扯着嗓子吆喝着，那嘴里的说辞，就像说书般精彩，总引得人想要来上两口。

　　时间推到了晌午，伴随着刺耳的汽笛声，一辆生满铁锈的汽车从南门缓缓驶入了车站，汽车的前挡风玻璃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商县至昌余。

　　林建峰惊喜地叫着：“是通往昌余的汽车！”

　　等了这么久，终于算是把它给盼给来了。林建峰拖着沉重的铺盖竭力地跑着，但渐渐地越跑越慢，越跑越慢，最后干脆停了下来，他不跑了——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等着去往昌余的穷人们，竟在汽车的前面结成了乌压压的一片，大有气吞山河之势。

　　车停了下来，仿佛给奔跑着的人们下达了立正的口令，大家争着抢着在车门的前面列成了一个扇形，等待着司机的检阅。队伍就这样被定格了，跑得快的抢了个好位置心中窃喜，跑得慢的被挡在了最后忿忿不平。于是争吵声，咒骂声此起彼伏，过了一会儿不知那个先急红了眼，几十号人竟然扭打在了一起，平静的车站竟在这一瞬间变成了角斗场。

　　司机原本还打算敞开车门让积极地“士兵”上来，但现在下面乱成了一团，已经无法再辨别不出刚才的那批人，索性拔了钥匙，紧了紧车门，在车里优哉游哉地品起茶来。毕竟车里的座位有限，容不下这么多人，倒不如让“士兵”们再好好地表现表现，带走最后的胜者。

　　这场战争一直在持续着，林建峰就这样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昌余为什么会有如此大的魔力，只是一辆通往昌余的车就能把人们迷得神魂颠倒，他甚至在想，这昌余究竟还是不是他要去的地方。

　　时间继续推移，打架的人渐渐地渴了，累了，也就收了拳脚。

　　司机品完最后一口香茶，看了看窗外，终于摇晃着从车里走了出来，大声地吆喝着：“商县到昌余嘞！今天就这一辆，要坐的赶快！拉满走人嘞！”

　　鼻青脸肿的人们扭头看了一眼满脸得意的司机，气自是不打一处来，但却都又无可奈何，相互搀扶着离开了车站，不管司机再怎么的吆喝，也没有人回头。司机看到他们这样，吆喝的声音反而变得更加的响亮了。

　　原本还充斥着吵闹声的车站现在又变成了空荡荡的。剩下的人趔趄着又在车门前站好了队，现在林建峰也可以上车了，他也成为了最后的胜者，他很累，似乎比参与斗争的人还要累，当他拖着疲惫的身子排到车前的时候，司机竟然热情地帮他把铺盖抬到了车上，并毫不吝啬的称赞着他刚才的英勇。

　　林建峰靠在司机的旁边耷拉着头，司机也许觉得闷了，便给林建峰讲着许许多多昌余的故事，不管司机讲得多么得绘声绘色，却始终没有得到林建峰的肯定。司机扭头看了看他，冷笑一声，继续滔滔不绝的讲着，再然后竟然悠然自得的唱了起来。

　　林建峰听得出司机很开心，可他不明白司机为什么这么的开心，因为就在刚才他看到的都是满满的痛苦。

　　随着一声长鸣，汽车终于又一次的开进了车站。车站上悬挂的金色大字提醒着林建峰，昌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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