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南有乔木迎风雪
上完香后，宋启看了看眼前的顾若抒，发现比之昔日在清茗阁，她清瘦了不少。
“三嫂，人死不能复生。”宋启缓缓道，“所以节哀，否则你让三哥走得也不心安。”
“我自然是知晓人死不能复生的道理，只是心中总觉得这是一场噩梦。只要我不接受，总有一天会醒过来。那时候，宋乔就会出现在我面前。”
闻言，宋启沉默，失去爱人之痛，他早已体会。只不过自己经历的是生离，三嫂经历的是死别。他连自己都劝不了，何谈劝慰别人。
良久，宋启缓缓道，“三嫂，我昨日得了一幅画，出自名家之手，希望能让你的哀伤减少一二。”说罢，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卷画，递给顾若抒。
“三嫂，你是皇朝有名的画师，我想这画中的意象自然能揣摩透彻。”
顾若抒觉得宋启话里有话，于是从善如流地接过那卷画。打开一看，是李长风的手笔。只见一棵长得茂盛的玉兰树映入眼帘，然而极为不协调的是，画中下着鹅毛大雪。
玉兰是生长在南方温暖的地方的乔木，怎么也不可能在大雪纷飞里，他这幅画俨然是一个悖论，倒是有那么一点儿意思。
顾若抒把画收了起来，淡淡道：“谢谢六皇子。”
“三嫂不用谢我，我并不懂画。”宋启缓缓道，“名画自然该在你这样懂画之人的手中。三嫂，我先告辞了，节哀顺变。”说罢，他匆匆离去。
那副画送到他手上时，他看过无数次，只觉得下笔如神，韵味十足，却怎么也看不透其中的意境。来人道长风希望他把那副画转交到燕北王妃，于是他匆匆而来。长风交代的事，他自然会尽心尽力。
初见李长风送来的那幅画时，顾若抒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低头沉吟片刻，她突然微微一笑，原来如是。若自己的理解没错，无论他出于什么目的，自己都真得好好地谢谢他。
在灵堂呆了一天一夜，顾若抒突然觉得很饿很累。她匆匆用了饭以后，便回到房中，吩咐人打来了热水，好好地沐了一个浴。头刚接触枕头，便沉沉睡去。竹沁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她希望自家姐能够节哀顺变，好好地活下去。
她又忍不住看了看一旁站着的两名地字女护卫，心中又是无限担忧。看这个样子，皇帝是不会放过自家姐，未来的路终究是多舛。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燕来湖边，垂柳依依，烟雨梭梭，景色美极。顾若抒看见宋乔正满脸笑意地朝自己走来。她已多日未曾见他，心中思之如狂，一时按捺不住，便提起了脚边长裙，飞奔过去，差一点儿就要被脚底的石头绊倒。
他伸出手臂，拥她入怀，笑道：“若抒，怎么越来越冒冒失失？”
她能清清楚楚地感受他温暖的气息，多日的相思终究化为此时的尘埃落定。她踮起脚尖，印上了他的唇。她要用自己灼热的唇告诉他，自己究竟有多么地想他。
宋乔亦是抱紧她，深情回应。一时间，燕来湖畔万籁俱寂，天地间唯余他们二人，诉说着衷情。
良久，宋乔终于放开了她。用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若抒果然是想我了。”
“是啊。乔哥哥，你离开的这段日子，我很想你。”
“我知道。”
“我真的很想很想你。”
“我知道。”
… …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自古最苦果然是相思，顾若抒靠在宋乔的怀里，只要他已经回来，昔日的相思之苦通通化为了自己对他深深的爱恋。
“乔哥哥。”顾若抒抬头看他，却发现此时他的嘴角，他的眼睛，他的鼻子鲜血汨汨而出，甚为可怖。她突然想起宋灏告诉她，燕北王已为皇朝殉国，而他的灵柩早已被蓝平送了回来，原来这又是一场梦。
梦又如何，只要能看到他片刻，她愿沉沦。
顾若抒拿出洁白的手帕，轻轻地替宋乔擦拭脸上的那些鲜血，却怎么也擦不尽。反而鲜血染脏了那块手帕，殷红一片，格外妖异。
顾若抒无奈地笑了笑，道：“乔哥哥，这是一场梦，诸事不受我控制。这些鲜血，恐怕我怎么擦也擦不完。”
宋乔轻轻地抓住她的手，问道：“若抒，我现在七窍流血的样子，是不是很可怕？”
顾若抒摇了摇头，道：“乔哥哥在我心中，永远都是最好看的。”
“若抒，不要再为我难过，好好地活着。”
顾若抒点点头，道：“乔哥哥，你放心，我会好好地活着，与你重聚。”
宋乔温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笑道：“我的若抒，果然懂事。”
“乔哥哥，我知道你没有死，自然会惜命如金。”顾若抒缓缓道，眸中氤氲着一层水雾，“我知道此刻你在受苦，但是一定要坚持，等我！”
闻言，宋乔笑着点了点头，高大的身影在朦胧的春日烟雨中渐渐涣散。
“乔哥哥，不要走，让我再抱抱你。”顾若抒的声音越来越大，然而宋乔的身影终究慢慢消散，化为了虚无。
“姐，你醒醒，快醒醒… …”竹沁推了推顾若抒，想要把她从梦靥中叫醒。
顾若抒终究从梦中醒了过来，面色惨白，汗水早已经湿透了长发和衣衫。
“我睡了多久，竹沁？”顾若抒问道。
“约莫两个时辰。”竹沁回答道，“姐你最近劳累了，要不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越睡越难受。”顾若抒吩咐道，“竹沁，你让人再给我打热水过来，我浑身湿透了难受，想要再洗一洗。”
“是。”
顾若抒坐在浴桶里，温热的水终于让她身体好受些，然而脑子却有些浑浑噩噩，于是她把头放在水里，想要清醒清醒。
“姐，你这是要做什么？”却是幽兰的声音。
顾若抒抬起头，循声望去，不是幽兰又是谁？
“幽兰，你怎么会回皇城？”顾若抒有些惊讶道。当初自己让她和宋青留在燕北，为的就是不让他们卷入皇城的纷争，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在此时回来。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如今自己还有诸多事情需要筹谋，无暇他顾，若真是有事，自己如何保她和她腹中的胎儿？这宋青也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竟然由她如此胡闹。罢罢罢，等过两天，把竹沁和她一起送回国公府吧。想来母亲不会拒绝，国公府的羽翼下，大约能保护她们俩平安。
“姐，当听到王爷殉国的消息后，我和宋青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幽兰眸中满是担心之色，“姐，我实在是担心你。”昔日王爷与姐恩爱无比，她是一一见证，突然恩爱夫妻阴阳两隔，姐焉能不伤心欲绝，一时间如何自处？
“幽兰，我没事。”顾若抒缓缓道，“反倒是你，腹中怀着胎儿，一路劳累奔波，需要好好休息。”
“姐，只要你好好的，幽兰就好。”此时，她的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 顾若抒看了看她，泪眼婆娑，哪里有半分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样子。幽兰这个丫头果真是水做的，动不动就哭。
“幽兰，王爷死了，你哭得比我还厉害，你让我如何自处？”
闻言，幽兰立刻止住了眼泪。顾若抒最为欣赏的就是她这一点，眼泪随时都是收放自如。
“姐，我… …我… …”然而她吞吞吐吐半天，仍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幽兰，我饿了，你去吩咐厨房给我弄些清粥菜。”顾若抒道。如果不把幽兰这丫头赶紧打发走，她实在是无法思考。
闻言，幽兰赶紧领命，姐愿意吃东西，自然是好事。
幽兰离开后，顾若抒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一开始听到宋乔殉国的消息时，她实在是无法相信。可当他的灵柩回国，自己打开棺木看到他的尸首那一刻，她的心碎成渣，事实摆在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于是她伤心，她难过，甚至有那么一刻，恨不得追随他而去。昔日燕北观音庙的那位道人不是说无乔不成抒么？宋乔，你死了，若抒又有何存在的意义？
她跳进棺木中，紧紧地抱住他。宋乔，让我再好好地抱你一回可好？她终于发现他的颈处有长长的缝痕，莫非是有人杀人割首？当得知真相如此以后，她的心涌起滔天的怒火，恨不得燎原，把一切灼烧殆尽。宋乔一生光明磊落，为了皇朝浴血奋战，到头来却落得个被人割首辱尸的结局，实在是太过凄凉。她向来就是睚眦必报的人，宋乔，那些加害你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抱着他的尸首，在无尽地黑夜中静静地坐着，直至沉沉睡去。第二日清晨，阳光照进了灵堂，她看了看身旁宋乔那英挺的脸庞，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宋乔，若这只是一场噩梦该多好。当梦醒来时，你会回到我的身边，依然用那温暖的笑容看着我。
有什么不对劲，顾若抒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忍不住又仔仔细细地摸着他的脸庞，约莫一刻钟以后，她可以无比确定，这不是宋乔的脸，而是一张做工极为精细的人皮面具。
突然，未曾被注意过的细节闪现在她的脑海。这棺木中的尸首两臂空空，最开始她以为是他作战时受伤所致，但如今看来，大约是为了隐藏身份的特征——宋乔身上的伤疤大约很少有人清楚，但他两个手背上皆有伤疤，却是人人都能看到。这具与他身形相同的尸首的手上必然没有伤疤，所以被砍了下来。
宋乔，原来你并没有死，只是你现在在哪里？
既然宋乔没有死，那么她想要报仇的想法便被搁置了下来。当务之急，便是找到他。只是自己身中‘殇尽’之毒，需要日日服药，根本无法远离皇城。
所以当宋灏来到灵堂时，她不再与他虚以逶迤，反而说了那些让他怒火滔天的话。她在赌，赌宋灏不想让她死。幸好她赌赢了，或许是因为舆论，或许是因为不甘，或许是因为昔日真的有那么一丝丝爱意，他不想让她死，索性一劳永逸地给她彻底解了毒。
宋启替李长风送来的那幅画给了她启示。玉兰树是长年生长在温暖的南方的乔木，此刻却生长在大雪纷飞之地，着实诡异。于是她大胆地猜测，北漠气温极低，长年大雪，李长风大约是想告诉她，宋乔此时身在北漠。无论李长风是出于什么理由给了她这样一个信息，她都感激他。
北漠么？宋乔，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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