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三十
季先生一行人离开的日子来得猝不及防，因为面格的关系，他们两手空空像是出门开个会或者买个茶叶一样轻松自在，总不能一手提着麻袋扛着被子去北荒当领队，那也太不要脸了！
此行总共被要去七个人，前后站在传送阵处当雕像，来一群怀春的女仙娥能高兴得满脸涨红马上飞天。仙界没有‘注视着我的亲人离开’这种矫情脆弱的说法，阵法一开，眨眼的功夫人就没了，多愁善感的心思被扼死在摇篮里。
在无瑶的注视下，众人心照不宣地摸摸鼻头。季先生一张含笑的脸差点挂不住，平日他都是怎么哄的来着？他屋子里堆着各种各样的花草果实，无瑶不高兴了喂一颗果子，无瑶练功十分勤奋奖励一杯花茶，看不出他哪里不幸福了便直接给灵石盘，爱买啥买啥。
听闻有这种事情的时候，空拾可耻的羡慕了一回。
季先生同身旁的诸位比起来瘦弱了一圈，像是一位账房先生，混在一群肌肉鼓动的爷们中间，不由得升起一种‘巫逾当时一定是手抖写错名字’的想法。然而季先生去北荒担的职位大家都心知肚明，整个章悦山只有他去最适合不过，一位上过古战场又足智多谋的退役老神仙。
无瑶被揉了一圈之后，两只爪子捧着糖与小食闷声不吭地躲在空拾后边，季先生目中依旧包含温情，提醒道：“仙盟中必有事端，多加小心。”
仙盟是老一辈联手打下来的，其中闹的幺蛾子他们都心照不宣，空拾活了将近四万年便听过他们口无遮拦地骂着某些人，对于其中站队与意向多数有了解。
空拾颔首后摸着无瑶微凌乱的发丝道：“该说什么？”
无瑶扬起头，严肃认真道：“一路顺风。”
空拾：“……”
打心底想让这位小郎君撒个娇。
七位咧嘴一口大白牙，朝着他们一拱手：“回见咧！”
穿着族服的诸位人高马大像堵墙，尾音向上吊着，依旧带着一股子匪气，他们肯定有偷偷搬酒桶过去。
……总觉得北荒驻军要开始鸡飞狗跳了。
话音刚落，一阵风卷走了眼前之人，被踏着的石板还热乎着，可人已经到了千里之外的北荒之地。空拾一颗不甚敏感的心脏让她瞧了眼无瑶，却发现此人默不作声地走远了。
她三两步跟上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巧舌如簧一下子卡壳了，想了想叹了口气从面格中取出一把灰扑扑的灵石盘，塞进了无瑶好不容易清空的双手之中。无瑶脸一黑，捏着灵石盘咯吱咯吱响，幽幽地望了一眼大义凛然的二姐，孤独落寞地腾着云朝着西山头飞去。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空拾看着飞得生龙活虎的弟弟，十分欣慰。欣慰没多久又叹了口气，不像在他人面前那样挺直了腰板，踢着腿软绵绵地往回走，她锤了锤冰冷的腰部，都不敢去想自个这些年受了多少次伤，旧疾重犯几回，一想就心凉一截，倒不如当个二百五随人折腾。
身为神仙，得到的最大的便宜是活得日子久。七位刚走，空拾又被踹进白玉里闭关去了，全身上下只带了一件单薄的衣裳，巫逾不让他们用丹药辅佐，说是不纯粹、以后容易出事。
在这事上面出岔子别想着有人能救你。
于是空拾吃苦耐劳了四万年，每回闭关全靠着自己一腔热血与耐打耐操的好身体。这回闭关的时间长了些，足足有三十年，直到白玉灵力枯竭逐渐瓦解，她才依依不舍地爬了出去。
一入眼依旧是万年不变的西山头，以几每回有空便来清扫一番，称得上整洁光亮。门前温泉泛着一层绿光，太阳反射在上头足够当一把虚拟的绿剑，旁侧是又开始开花的莲花树以及干干净净的石桌凳。
可惜没人烟味。
进去的时候孑然一身，出来依旧孤苦伶仃。空拾略微伤感地摸了摸下巴，心有不甘地准备去书房刷一次存在感，但去之前得把澡盆弄干净，否则晚上只能泡烂叶泥泉。
听上去就怪不自在的，空拾抖了抖。
远处飘来一个黑点，凑近一看是胡子不整齐的以几，空拾眯眼不由分说地想到无瑶又开始剪他胡子了。
以几在上空便看到这位祖宗在温泉中捞叶子，落地的时候一咯噔，连滚带爬地靠近后道：“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空拾‘哟’了一声，心想你小子果然三天晒网两天捞鱼，闭关前对老娘表的忠心都是屁话。进去的时候还是冰雪纷飞，出来已是艳阳高照。白玉内爽朗的不得了，出来不多久护腰裹得她一身汗，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拆护腰：“刚刚。”
以几抹了把脖子，被吹乱的胡子都不见他理一理，心塞道：“那你之后有何安排？要不我为你寻两本话本子来？”
将护腰远远扔在木架上挂着，空拾撅蹄子往外跑，一颗野心蠢蠢欲动：“我出去晃晃。”
“不成！”以几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子，力气不够大，还被拖着走了两步，即便这样还努力向后仰着身子像只扑棱着翅膀的小鸡仔。
在空拾抱臂沉默的注视下，以几心慌马乱地天南地北胡扯一通，在越来越幽深的目视下，他闭眼豁出命道：“千寻上神出现了，不过……他现在在仙盟的水牢中。”
水牢处仙界底下十三层，由重兵看守，无令牌不可入内。
装得一派高深莫测顷刻间化成一腔疑惑，一位经历战场屠杀立下赫赫战功的上神，尽管此人浪荡不羁了些，还同神尊关系好了些，怎么都不该沦落到蹲水牢的地步。
空拾为他设想的结局有三个。
一是因为自己太过浪荡骚气，被当成人渣做掉；二是因为同连府神尊关系太好而遭人嫉妒，名声被搞臭掉，而他在乎生死由命并不在乎这个；其三便是前两者皆有，彻底沦为一位修为高深的底层民众。
眼瞧着面前的人脸色难看到极致，以几平复着气，在这块地方他才敢肆无忌惮地说出口：“十五年前，连府神尊羽化的消息不胫而走，加上北荒这些年确实安稳的紧，甚至海面上残余的灵力裂缝都在自主消失，所以大家都猜测连府神尊是为了治理三界的戾气。”
整理一番，他继续道：“可后来北荒传来消息，一位仙军领队被打成重伤，而伤他的人就是千寻上神。据他而言，上神当时手中用布握着一件物什，另一只手持剑，而剑上正流着血。后来在逃跑中布中之物露出一角，赫然是一截白骨。”
狗屁不通！模棱两可！查事的人都是傻子吗？
空拾只想着这几个字，烦躁道：“我师父若想对他不利，一招即可，还需要追着他到天涯海角吗？摆明了诬陷。是何人说出连府神尊羽化的消息？”
以几沉重道：“这便是问题所在，背后之人隐藏的太深。雅琛太子本是打算暗中派人深查，但不知为何上神自己出现在仙盟，丝毫不反抗的被抓了进去，一关就到现在。如今既没有直接证据证明他的罪，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的无罪。”
千寻是个二缺这母庸质疑，再二缺也有着睿智的一面，尤其在战争这一块，有着近乎超然的敏锐。他自愿被关进水牢都不为自个辩解，此事不是千寻会干的事情，一位在生死存亡关头活下来的老神仙，对于自己的一条命稍许还是看重的。
说得小肚鸡肠一些，按照他和天印的关系，怎么都该是上等的牢房而非水牢这阴森森的地盘。
莫非……是有人暗中阻挠。
北荒军中有七位是章悦山的派过去的，虽然行事不着调，但这么些年反而将仙军整顿的服帖，尤其是总领头的季先生，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身子当了三十年的将军。
此事一出，又是在北荒，他们不由会变成众矢之的。
几十年的纷乱消息一股脑的砸进空拾的脑子中，她抵着额间揉了揉，忽然反应过来：“你方才说——如今依旧是雅琛太子掌权？”
以几脸色不太好看：“帝尊这些年似乎也爱玩三界蒸发这一套。”
这些老神仙，一个比一个会玩！
雅琛干了这么些年的活，头发掉了一大把，一天只挤出两个时辰休息，两颗年轻力壮的腰子朝不保夕，惨这一字为上位者量身打造，怎么都该当上帝尊了，然而并没有，可见外界的势力多大，都阻碍他升职。
章悦山人少地博，如今又处在风口浪尖，巫逾已是在刀尖上行事，连雅琛都自身难保，何谈相助一把。兜兜转转这么些年，背后的人终于向着他们出手了，战斗意识也不错——知道擒贼先擒王，直接搞了千寻。
西方天印灰蒙的灵力已经散去，重新变回了一片云雾缭绕神圣非常，空拾揪着捡上来的烂叶子，焦躁的思绪忽然沉到心底：“神垣他如今在何处？”
“神尊大人二十八年前成功渡劫后一直没有出过天印，连带着原本守在山脚下的仙军都被赶了回去。”以几目光炯炯又难掩落寞，“即便是前段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他也没有露过一次面。若是他出面，不知道如今的局势是否会不同。”
空拾手指成爪朝着头发撸了几把，弄出一个稍微顺滑服帖的发型，拍拍蹲下时衣摆上蹭到的灰，装得仪态十足：“我去一趟天印。”
三十年前趁着神垣渡劫顺利，她只在天印待了三天，稳固灵力走向之后便赶回了章悦山，随后又被扔进了白玉闭关，一关到如今，不见天日这么些年，尚未见过神垣长大之后是个什么模样。
连府神尊长得十分整齐，让她惊艳了许久。
可现在没心思想此事，空拾踏着石块道：“别告诉巫逾。”
虽说神垣将人全都赶走了，山脚下的神兽依旧睡着懒觉，察觉到她的到来只是装模作样的掀开眼皮示意一下便又继续去会春秋梦了。既无多加的结界，又无暗藏的窟窿，这里依旧是独立于三界的天印。
依旧是这么的清冷寂寥。
在踏进结界的一瞬，里头的人就该感受到了，空拾像样的敲了几下门，也没想着神垣会屈尊纡贵来为她开大门——从未有过。天印万年如一日，进去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后山高耸入云的‘树仙’，此位老人家看到她的到来还兴奋的抖了抖叶子。
空拾想了会，想起来自己还欠他老人家一次理发之约。
书房的路她摸得十分流畅，走到门前又开始踌躇，接下来该如何交流，万一说不拢岂不是很糟糕云云。说不拢确实很糟糕，但现在糟糕的是，神垣一如既往的在书桌前看书，察觉到一位熟人的到来后却半天不见人影。
气息近在咫尺，他抬眼一望，多年不见的这位依旧穿着原先的那套族服，腰间的腰带莫名其妙的没有带上，所以导致上衣有些摇摇欲坠，章悦山的族服一向不走严肃禁欲风格，为束的发丝垂在胸前，随着她来回地走动一次又一次的划过突起的锁骨。神垣一噎，不甚自在的收回视线，复杂深远的想法忽然崩塌，这人不知道自己现在成年了吗？
……成何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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