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前奏

　　天阙院虽身处仙盟之中，却一直避不见客，这两天更弥漫出一股阴凉清冷的味道，掩盖在外侧的云雾更加浓密，甚至连隐隐约约的青石板道路都全部消失于其中。

　　但该送出来的折子文书都一个不漏地送了出来，未曾出现质量层次不齐的情况。外界人只当太子因为即位之日将至，为此在做些不便为人知晓的准备，便没太在意。

　　淮之帝后这些天嗜睡却不喜好吃食，成日能睡上十几个时辰，有时一觉睡个两三天，起身后却没有一丝胃口。雅琛公务缠身，除了当中抽身去探望一眼便再也没有时间，督促哄骗他们母后吃东西的责任义无反顾地落在末曦的身上。

　　雅琛有一回看着他清隽的二弟端着水晶莲花碗，碗身还没他巴掌大，来来回回替换凉掉的羹汤，一张丰神俊朗的脸为此黯淡了几个度。

　　今日尚无事的末曦被他拖去处理事务，雅琛带着一壶清酒朝着桃花林慢悠悠地走去，站定在一处洞穴之外缓缓地洒在原地，酒壶掉落在地上应声而裂，化为粉末消失于风中。此处正是宣明常年闭关的地方，里面的东西他都没敢动，生怕他母后四年后缓过神来找他拼命。

　　未来的帝尊雷厉风行能说会道，最终还是怕被母亲打屁股揪耳朵。

　　洞穴中冷冷清清，一张寒酸的寒冰床，还有尚未用尽的灵石。雅琛根据记忆摸索着床口，在床头右侧下方三个手掌的地方，包裹蕴含着灵力按下去，一道淡金色的符咒出现在一旁，熟悉的纹路与阵法都在昭告着此物为何。

　　传送阵。

　　这才是宣明每次闭关的目的所在，进去一回丢掉半条命，雅琛见过他暗地吐血又悄悄的处理，只是为了不让他们担忧，甚至……

　　雅琛未曾犹豫便踏了进去，暴涨的金光吞噬了他，远在寝宫的淮之在睡梦中不甚安稳，眼角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下，落入棉布的枕头中消失不见。

　　北荒的结界动荡的悄无声息，雅琛扶着山壁才站稳，四周甚至头顶都是岩石峭壁暗无天日，连根倔强的狗尾巴草都见不着，但雅琛知道这里是哪儿——因为那浑厚宽阔的神力。

　　北荒。

　　准确来说是北荒二和山内，连府神尊的羽化之处。

　　雅琛曾经并不确信连府神尊是否羽化，但四散的神力毫无收敛毫无波动，同杂乱无章肆意横行的戾气相互抵制，并且隐隐压过一头，就像彻底融入此处而非单独一个人。

　　他的脚下踩着一个偌大的黑色圆圈符咒，沉默而寂静，它的苏醒被铺天盖地的神力压制，像是一头昏昏欲睡又凶恶的兽。即便如此雅琛依旧能感觉到体内相继离去的灵力，和压制在下面汹涌澎湃毫无章法的戾气。

　　如若没有神力的镇压，戾气蜂拥而出为祸苍生，后果不堪设想。

　　“需要灵力……”雅琛缓缓跪下一膝，手掌按在地心，张扬的戾气透过万丈厚土传递至掌心。边缘模糊的黑色纹路如同苏醒一般，无声地加深清晰。

　　日头尚在西边遥遥挂着，光晕扩散晕染，仿佛周围蒙上一层朦胧又单薄的羽纱。洞穴中一路上零零散散滴落几滴鲜红的血，同枝头上生机绵延的桃花相映红，雅琛忍着胸膛的血气定定望着深处，他深吸一口气跪下深深地磕了三个头，而后朝着西方天印再做了同样的动作。

　　天地浩然万物渺渺，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们年至壮年却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割舍性命。

　　那么他和神垣的结局呢？接替帝尊与神尊，然后呢？

　　雅琛心乱暂且理不出头绪，踏在青石板上，遥遥听到一声质问：“谁！”

　　只见原本被当作劳役的苦工末曦提剑正在四顾，雅琛反应过来自己失神太久了，连忙迎上去：“发生了何事？”

　　末曦递来一封信，只用了黄皮纸密不透风的包裹着，里面是薄薄的一张纸：“有人送来的。”

　　有人突破结界闯了进来。

　　雅琛道：“回去再谈。”

　　龙宫的上方再怎么优秀的眼力都见不到外部的天空，巫逾这两天拼了命地养身体，金贵得连手都不抬一下，除了睡就是吃，苍白的脸色没几天便渐渐改善了些，不再那么的摇摇欲坠忽明忽暗。

　　空拾一手药一手水，忧愁道：“你早就想这么对我了吧？”

　　巫逾面无表情地吞下药，极其不用心地勾起一侧嘴角，接着头一扭面朝里侧继续修养。

　　空拾任劳任怨：“看在你受伤的份上……”

　　“明日能回去吗？”巫逾背对着她忽然问道，带着些即将入睡的懒散。

　　处理巫逾身上魔气的方法空拾还在寻找，她随口扯了个借口轻描淡写：“再过几日，章悦山先前被神垣渡劫借走的灵力至今没能长回来，他们正在去各处引渡一些回去。要不我先悄悄带你去碧海苍灵待着，那里灵力浑厚。”

　　谁都没提魔气的事情，但凡染上此物，章悦山是铁定回不去的，以往她被封印住便罢了，修的还是仙道，没法触动西方梵境某些秃驴的神经。可而今一身修为涣散得七七八八，魔气不受控地往外溢出，若不是此处神垣设下的结界尚在，魔气早就蔓延出去了。

　　此消彼长，巫逾现今没法修炼，本源魔气增加，迟早会消磨完剩余的灵力，到时候该如何，空拾头脑有些乱，尚且没想出办法。

　　空拾这些天同她相处时间最长，又因为自身体质像个收纳箱，即便用了灵力护体，也挡不住全面入侵的魔气，她能隐隐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已经不如从前纯粹了，尽管只是夹杂了一丝。

　　只是一丝罢了，她排着排着就没了，空拾将游离的魔气往以往藏着残余魔气的地方压了压，让他们同族相会一道排走。

　　巫逾轻轻应了声便再也没出过声，也不知道是答应了，还是仅仅回答了前半句话，空拾见她呼吸绵长起伏规律，抬着盘子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没多久巫逾张开眼睛，没有一丝睡梦的浑浊与迷茫，她从枕头下抽出艳俗的香囊，比她的巴掌还小两圈，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但是装着她所有的向往与慰藉，稍显迟疑的思绪蓦地坚定而释然，像从腐根之中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满身的烂味和仅存的资本。

　　空拾今日难得被准了假，按部就班地把事情全都做完，到头来发现自己竟然无事可做，细细想来全身上下最有趣的是她的脑袋。

　　她没有账本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空拾边深思着边到处走着，发觉自己像个找乐子的二百五，回头想想真想不出以往在干些什么大事，竟然也活了将近四万年，还自我感觉十分充足良好。

　　空拾心中装着事情，脚下跟着习惯慢腾腾走着。

　　四顾茫然时在珊瑚堆旁边看到一群窝在一处的宫女，她们脸泛桃花双手捧面，躲在一人高的珊瑚后面伸着脑袋，空拾正好大大方方地站在道路之上，路的尽头是谁的别院她最清楚，因为她亲手将人送了进去，这些天时不时地来打扰一回，顺便晒晒泡在海里快泡发的身子。

　　多少天来待在别院不踏出门一步的神垣依旧没有出门，但终于把门打开了，他本人坐在院子之中原先的位置，门口站着一位管事模样的仙，正在拱手恭敬地说些事，说的什么她大致能猜到，要么是被派来拍马屁的，要么是当枪使被派来请他参加宴会的。

　　好歹是在外人的地盘，空拾得给他留些面子，其实她并非想过来浪费他的时间，只不过一个顺路竟然走到了这地方。她没打算打扰女仙的怀春心思，悄无声息地来，也准备悄无声息地走。

　　刚没走两步，背后追上来一个男人：“君上！君上留步！”

　　背后顶着一片灼热的视线，这艳福太深空拾承受不来。她突然生出一种名为‘做贼心虚’的情绪，再加了些‘尴尬’，二者合二为一竟让空拾霎时不敢回头，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管事紧赶慢赶也没能赶上前面女子的步伐，终于没法只能喊了两声，前面墨紫衫的女子便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等着他。听闻章悦山二当家空拾不好相处，这不是脾气挺好的吗？

　　他方才还看到君上为了不打扰他与神尊大人的对话，自己默不作声地绕道回去，比只会看热闹的宫女省心多了。

　　管事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来，理了理衣袖拱手道：“君上，神尊大人有请。”

　　空拾沉默数秒，在管事不明所以地反思自己是否说错话的时候，她低声道：“带路。”

　　管事连忙道：“这边请。”

　　神垣今日把外袍系得严严实实，布料遮到喉结，只露出一小截喉咙以及一双白玉似的手，空拾已经好多天没看到他打扮得如此完整得体了。

　　空拾站在一旁朝他使了个眼色，神垣眨了两下眼半个字都没吐出来，空拾一挑眉，管事始终低着头不知道这边的风起云涌，完好无损地活在自己的一方世界之中，见空拾没有入座的打算便直接道：“小仙今日前来，是为了大长老送请柬，望神尊大人、君上能够赏脸。”

　　空拾抓住了一个不顺耳的词，反问道：“谁的请柬？”

　　“大长老……”管事想到这三个字多半用在龙宫，对外界之人并未那么的熟络，便详细地回答道，“盘将大长老。”

　　空拾打量着他，同神垣对视一眼，抱臂而站：“你是盘将的人？”

　　管事赶忙否认道：“非也，小仙为圣主办事，但长老会的琐事亦属于小仙来办。”

　　空拾眯着眼睛：“事务如此繁忙，管事怎么还亲自来跑一趟。”

　　管事不由自主地朝着神垣望了一眼又赶紧挪回来看她，空拾了然道：“可以理解。”

　　管事心间不由得开始打颤，明明眼前的女子大方地表示了理解，对面的神尊至今除了方才让他去将君上寻回来以外只字未说，可莫名觉得自己摊上了件大事。

　　怎么龙宫突然变得发凉？后头围观的炙热视线都不管用了。

　　“听闻大长老近些年身体欠恙，怎么突然有精力办宴会了？”空拾向前两步，在神垣对面坐下，手肘撑在桌面之上，身体稍后微仰。

　　这一系列行云流水又熟练的不得了的动作将管事看懵了，他同神尊大人说话都得一个字一个字斟酌着来，这个人一句敬语不说直接大摇大摆地同神尊平起平坐。

　　他又开始相信传闻了。

　　管事对她另眼相看，连语气都增添了几分敬意：“此事小仙也不知，不过听闻盘将长老座下的弟子言，盘将长老近日精神不错。”

　　精神不错的龙为何需要龙角？还专门挑了一条辞世已久的古龙，剩余干净的龙角仅剩的作用便是入药或是当一小部分的仙器基底。

　　管事做事这么些年，察言观色便狠狠地磨砺了一番，直觉君上不大喜欢龙宫的大长老，便又小心翼翼地增加了一句：“此宴会圣主也会到达，因此宴会时间不会久，圣主尚要养伤不宜久留。”

　　盘将同章悦山以往并没有过多的往来，按照他个人的脾性，恐怕也不大看得起他们放荡不羁的民风，根本不屑同他们往来。此番特意叫上她空拾，莫非是为了东南角一事，迫于压力才发出了这么一封不情愿的请柬；还是说他发现了古怪的蹊跷，想从她身上着手查出事情？

　　阴谋论空拾一向不擅长，家中有一位擅长此事的大姐，她便没往心里去，凭着本能与基本法则生存。

　　若果真是后者……她如今两眼一抹黑什么线索都不晓得，只能站着被人啃食打压。一旦处于弱势，凭借盘将的心狠手辣，翻盘未必容易。

　　空拾勾起一个简洁得体的笑容：“请柬本君收下了。”

　　管事大喜，又下意识地望向神垣，眉目间情深意切，就差扑上去嚎两嗓子对他的一腔热血，以及满心的爱意。只见神垣微垂下眼皮，额间的护额宝石服帖地待在远处，他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本尊明白了。”

　　待人走之后，一扇大门隔绝了外界如狼似虎的目光，里头气温都下降了些，空拾啧啧称奇，撑着下巴看他一张勾人的脸：“我刚刚走进来的时候，差点就被烧了。”

　　神垣不得要领，伸出两指在她手腕上搭了搭，而后不紧不慢的宽慰她：“无事，姑且正常。”

　　空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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