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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圣旨问心(一)


  要不是眼前又冒出一位“太子”,我觉着自己估摸要忘了这段宛如流水而过的“泛泛之交”。

  “小姐!府里上下都候着呢,不好怠慢的!”碧溢也是个瞅势作态的主儿,赤土太子来时怎不见你如此上心。

  我扁了嘴,上辈子定是得罪了什么帝王侯门,这生才总是受这些“太子”的累。不伺候怕得罪,伺候不好怕怠慢,搞得现在我就像个穿线木偶似的被人牵着鼻子走。

  我断是没有一抹脖子为了尊严把生死置之度外的高节,但事事都要奉承迎合,也确实不爽。

  多言无意,我径直出门上了马车。

  匆匆进门,只见前厅乌泱泱一厅子的人,跪一半站一半,分布两侧泾渭分明。

  急急扫过一眼,见爹与娘跪在最前面,奶奶姨娘大哥二哥紧随其后也都低头跪着,我琢磨着按辈分怎么也该跪到他们后头,于是在嫂嫂身边寻了块清净地儿,双腿一曲就要着地,不想被一只手凭空托住。

  碧溢替我受住了前头甩来的一道寒光,半拖半拽搀起我朝前头走。

  站在最前的那位白皮老肉,面有褶皱,虽是奴仆穿着却顶是华丽,他身上的外袍料子是前年从江南运来的茶色苏锦缎,上头绣有数条出云三爪翔龙,左手承一卷绫锦织圣旨,祥云瑞鹤,右手握一把麈尾顺拂尘,气势凌人。

  想来他就是传旨的公公吧。

  我绕过一众跪着的老小,艰难地到了最前头,不想正遇上这位公公的眼神,一个激灵抖了一下。

  他眯眼一笑,自觉无限慈爱,可在我看来却无限诡异。

  又是慌的一激,腿一软,我当即跪了。

  跪下前我又接住爹爹一抹极凌厉的寒光,脊背上的冷汗透心凉。

  “诏曰,庶民韩世连之女韩氏,令誉休声,嘉言懿行,有安正之态,静正垂仪,秉节礼孝,存关雎之德。敦厚恭谨,躬亲责勤,恪动遵图史之规,步中珩璜之节。朕兹仰承太后慈谕,以指婚太子旻煜, 责有司择吉日完婚。钦此。”

  天子诏昭,出其不备,吾深感圣上隆恩,重若泰山。

  真是几欲落泪啊。

  回时坐在马车中我还愤诧地思量盘古开天地敢抗旨不尊的有几个,下场又是怎样,然这一下

  所有愤诧都只化作一头冷汗。

  还好我识相,不然这一抗旨还不抗出个株连九族。

  “韩姑娘,接旨吧。”公公头稍低,声音近了点,颇为和气地催促道。

  出生豪门,见惯了大小场面,在顶天立地的男儿面前我也可游刃有余周旋不疲,但圣旨这东西还是今生头次见着,而这头次见着的圣旨还是独独颁给我的,心有不定不免失了礼节,光顾听着诏告所赐,全然忘了要伸手接旨。

  于是我恭恭敬敬伸出手,连头也不敢抬起,只看着公公的脚停在我跟前,圣旨就这么搁在了我的手心。

  “那咱家就先行告退,”公公脚尖稍有转向,我听到头顶上有人同他耳语了几句,他又转回身,对着我家皆跪在地的一众老小,道:“闲杂人等也请退下罢。”话毕就带着一众宫人悠悠出了正厅。

  闲杂人等,当然包括我那颤巍起身的七旬祖母,包括心中五味杂陈的爹与娘,面带喜色的二位姨娘,思绪里七上八下的大哥大嫂,以及心中颇有一番品味的二哥,还有,从始至终的闲人小毓儿。

  碧溢打紧地接过我手托的圣旨,似一尊捧起怕摔揣起怕蒙的神佛,可需好好寻思供奉在何处。

  我长吁一口气,缓过神来站起身抚慰那两受苦的膝盖。这些年倒是不长下跪,嫩皮细腿的娇气了不少。

  膝盖还没被捶几下我就瞥见厅角处还立着三两“闲杂人等”,乍一看其中一人穿着华贵甚是扎眼。

  不是府上人,那就是与宫里人一同来宣旨的。一定是小官跟丢了公公。

  于是我仔细定了睛看。

  细看,差点晃瞎我这双没见过世面的眼。

  这人……这人怎么那么像……像我大师兄杨起恍?

  一样的容貌,一样的气宇,一样的清高傲骨。

  他的确是在通天山顶与我同窗的大师兄。

  可是他戴着他从没戴过的玉冠碧簪,润泽剔透。

  他穿着他穿不可能穿得上的锦袍华服,裁云剪月。

  他却没有他眼中化不开的浓墨,没有那时澈时暗,或明或恍的光彩。

  他像他。

  他应该不是他。

  那他是谁?

  似真似假,如假亦如真,恍恍惚惚,沉沉又浮浮。

  久别长相忆,故人何处来。

  “任凭你爹是权倾一世,还是富霸一方,在这云巅之上,都只是潜心向学的拜门弟子,你可明白?”

  “归山太晚,自当受罚,你可服气?”

  “噢?原来你也喜好读书?平日多读哪些书册?可否告知名字?”

  “我的确是什么都不缺,你按时归来就好。”

  “下山后,要记得这里的一草一木,记得这些人的一颦一笑,记得……师父师母,与每位……师兄”

  ……

  记得,当然记得,怎么敢忘?

  堂中正襟的少年负手而立,肃穆望之,未着锦衣玉罗,而翩翩卓然。

  他说:“随我来。”

  那人说:“筱筱,多年不见。”

  这声音……是他啊!

  “大……大师兄……”我声音小如丝丝蚊叫。

  他笑。还像从前一般笑。

  “太子殿下,我等先行告退。”一旁那两人拱手一躬,迅速消失在厅堂内。

  他们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走了碧溢。

  ……

  他真的是——太子!!!

  一丝春风穿堂而过,卷动我的裙角,影子映照一地,风一吹也有些晃动。

  风过拂面,撩起困意上头,竟叫我犯了顿。

  太静,能听得见风声过耳。

  太闹,能听得到庭院内的杂乱。

  前年在东都集市上巧遇伯之,伯之说大师兄在西林边境,随军出征。

  那时太子也在西林边境讨伐叛军。

  当今这天下姓华,他是太子,自然也姓华。

  那杨起恍是谁?

  “筱筱,”他开口唤了我的名,“能不能同我走上一会儿?”

  我死死地怔在原地,一双眼睛宛如被往事蒙住惺忪不明。

  “去哪?”半晌,我终于说出一句话。

  他抿嘴一笑,“后园吧。”遂抬脚就出了门。

  留下我一人混混沌沌。

  又是后花园……

  “你不随我来吗?”他同昔日般负手转身,问道。

  暖风阵阵,催开娇花朵朵,春日灿影下有长身玉立。

  他说,筱筱,你随我来。

  律回岁晚冰霜少,春到人间草木知。四月虽仍感冷寒,但时令卷着一片暖意催开了满园春色,令湖水一扫冬日的冻意,让年关时还少少结冰的湖面此刻碧波荡漾,园中草木皆见萌绿,极力繁茂得郁郁葱葱,偶见几只勤早的彩蝶扑着翅膀在花丛中旋绕,几番蝶恋花的浓情蜜意恋恋难舍。

  我在他身后远一些的地方拖着步子,他却是一派自在的闲庭信步,脚下不急不缓,面上不喜不惊,还同年少时那样藏得深。

  本来是自己家的园子,我却全然没了主张,任凭他逛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

  “素闻韩府内院气派雅致,如今看来,果然别有洞天。”

  他终于在假山瀑布前驻足,将一抹骄傲的身姿藏在拱门下。

  这话听着挺熟悉。我心暗道,是不是哪国太子都好逛个园子,顺带用同样一番话称赞园中的景致不俗。

  “是照着江南庭院的样子搬建而来,工匠与设计都是出自江南行家里手,从动土到完工共花十年,可谓匠成。”

  “十年?”他不可思议地道,“花上十年修建一座民间宅邸,确实算的上是匠成。”

  待他看够这白绫宽倾倾而下的瀑布,一颔首,稍侧目,又动足前行。

  我当然乖乖紧随其后。

  他这一逛自然不是抱着赏园的心思来,我也不必挑起闲云流水的话头。想来自己这几年修得的泰然与清逸都属白费,被“大师兄”一活捉,什么气节都被丢到风中,霎时现了原形。

  假山百步开外就是清芬亭,我最近一次落在里面还是托了大哥侃侃而谈银钱汇通的福。看他直奔清芬亭的架势,我又可以坐在里面一沐春风了。

  “这亭子设得极好,东面临湖,南有花园,背后还靠上假山,清幽赏景,情趣盎然!”

  赞过亭子表过诗意,他又顿足做停。稍刻,忽地变了步调,大步流星迈入亭内。

  待我措手不及地跟到美人靠前,正欲坐下,冷不防地干巴巴一句入耳:“这几年,你可曾有念过我?”

  这一句中叫人读出问话人自持清冷的情绪又混着想要知道答案的急切。

  单刀直入,也不给个缓和的机会。

  念没念过呢?

  当然是念过的。每季不知寄往何处的一封书信,每封中都墨成着他的名字,衣橱里的手抄本虽说早已裹藏,但总不时惦念他清雅的笔风。

  就是不晓得我这样的“念”是否博得到他的欢心。

  “没有。”

  “一点都没有?”他面上青白一阵变化,似乎极其不喜这个答复。

  “一点都没有。”

  “你……”他气得憋出一个字,又没了下文。

  想我此时是何等的铮铮傲骨。

  良晌,他像是缓过来,微微抬头,自言自语喃喃道:“却是我每刻都在念着你,还是你赢了……”

  我心头一颤,似被一记重锤敲散了元神,直落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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