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 洪承畴 一

　　第064洪承畴（一）

　　山西行省太原府忻州县。

　　张献忠活擒洪承畴后，就地将其拘押忻州县城一所别院。

　　以太子太保、兵部尚书官衔实领宣大总督的洪承畴，是太平军举旗至今官阶最高官员俘虏，照理说应该得到特别待遇，可是现实是残酷的。与明军以文统武不同，张献忠头顶朔方节度使乃是实打实的节度使，自由度甚至超过李唐前期的藩镇节度。一不得以私废公损害国家利益，二不得违背郑义口谕，三不得无视既有军令，节度使军职只有这三条铁规。只要不违背这三条原则，张献忠皆可便宜行事。譬如今日，张献忠想杀想虐洪承畴皆可，只要不将洪承畴私自送归明国就不算做错。擒住洪承畴，张献忠只问一句愿降否，听到洪承畴宁死不降毅然回答就转身不再理会他。

　　受羲生新闻报积年累月舆论宣传，张献忠渐渐信服文武分制，对朱明以文统武风俗充满鄙弃。朱明朝廷眼中，洪承畴是连续擒杀王子顺、王嘉胤、王自用三流贼的一代名将，可在张献忠眼中，洪承畴所谓名将赞誉纯属放屁，一不懂火力分布，二不懂步炮协同，三不懂骑兵之用，算毛名将？至于洪承畴八股文成就进士功名，也一样是放屁，咱太平军科举不考八股文。李唐诗赋，赵宋论策，朱明八股，一朝有一朝规矩，你洪承畴八股文成就再高，到了本朝也没用。

　　洪承畴就此孤零零幽禁别院，寂寞等待郑义最终裁决。

　　洪承畴最初颇有英姿，昂着脖子叫嚣要绝食自杀，谁想守卫哦了一声，就乖乖不再提供饭食。

　　洪承畴顿时惊呆，尼玛，连劝都不劝一句，你这狱卒真想饿死我啊！

　　饿一日，我忍；饿二日，我还忍；饿三日，我再忍；饿四日，想忍也没法忍了，饿晕啦。

　　饿了四日后，洪承畴半昏迷状态呢喃索求水粮。

　　毕竟一条活命，守卫道也没真想饿死他，所以及时带来米汤喂食。救醒洪承畴，守卫三分规劝三分埋怨三分嘲讽说：“官老爷，明儿还绝食么？外面饥民无数，正缺粮食呢，你老要是真心绝食，俺就不再浪费粮食救你了。”

　　洪承畴九十度转首不看守卫，眼不见为净。

　　守卫撇撇嘴退下，暗地鄙视：“死要面子，当官的真虚伪。”

　　守卫第二日端来饭食，洪承畴果然乖乖准时下腹，从此不再提绝食自杀豪言。

　　吃饭完发呆，发呆完吃饭，洪承畴不知不觉熬过一月。

　　忽有一日，守卫目视洪承畴吃完晚饭，犹豫半晌劝说：“洪老爷，俺多嘴劝你一句，好死不如赖活着，去洛阳后别犯傻。”

　　洪承畴怔住：“嗯？”

　　守卫解释说：“大将军传话，带你老去洛阳。”

　　洪承畴嘴唇蠕动：“洛阳也陷落啦？”

　　守卫先撇嘴表示不屑，后又因身为太平军一员自豪说：“朔方节度（张献忠）捉你前，我军就打下了洛阳。”

　　洪承畴又问：“你们如今打到哪啦？”

　　守卫说：“没打哪，听报纸说停在河南，卫辉府、开封府、南阳府什么的。”

　　晚明时国家地图并不常见，守卫听再多地理名词也只有大概印象，无法据此详细分析局势。可是洪承畴懂，掐指盘算九州棋盘布局，形势果然意料中的恶劣，简直可比隋末乱世时唐兵击败了王世充，所幸今时关东不像隋末那样四分五裂，集结关东之势未必不能如汉末拖垮董卓那样拖垮郑义。一念至此，洪承畴渐渐心安：“我还是有用处的。”

　　次日，械送洪承畴前往洛阳的军士准时出现，全部清一色轻骑。

　　洪承畴眯眼审视轻骑期间，一骑直冲洪承畴面前，吓了他一跳。所幸骑手骑术精良，战马稳稳停在洪承畴身前三步，不等洪承畴心骂丘八猖獗，骑手就传来一句令他难堪质问：“宣大总督洪承畴，你怎么不自杀呢？”

　　洪承畴抽抽鼻子，对骑手羞辱充耳不闻。

　　骑手仿佛觉察洪承畴不满，呵呵笑着解释：“别生气，我只是好奇。”

　　洪承畴继续沉默。

　　骑手也不以为意，挥手吩咐说：“换了手铐脚镣，将洪承畴押入马车。”

　　马车是少见的双马四轮车，外型非常粗糙，浑似板车搭一块布。当然，洪承畴也有没资格挑剔，不等他有所表示，就被强行塞入车厢内。马车轱辘轱辘行段时间，洪承畴才静下心来打量领头骑手，竟是一位朝气勃发的翩翩少年郎，面貌绝对不超过十八岁。洪承畴心思一动，扬声询问起来：“小将军怎么称呼？”

　　骑手讶然回望洪承畴：“和我说话呢？”

　　洪承畴点头，继而反问说：“难道不许我说话？”

　　骑手摇头：“那道不是，只是听卫兵说你性格挺孤僻的。”

　　洪承畴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我和他性情不和而已。”

　　骑手呵呵笑笑：“那你就和我性情相和？”

　　洪承畴淡然回答说：“总要试试再说，小将军怎么称呼？”

　　骑手答说：“李定国，军职卒副，你喊我卒副或副卒都行。”

　　洪承畴见李定国似乎比较好说话，立即攀谈起来：“小将军年龄似乎不满双十吧？”

　　李定国说：“别小将军小将军喊，我军军制很严，你不知道我军职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就不要乱喊。”

　　洪承畴知趣致歉，然后接着攀谈：“是我的错，不懂入乡随俗。不过，卒副还没回答你年龄呢？”

　　李定国哈哈笑着避过此事：“不满二十是一定的，不过具体多少却是不能告诉你。”

　　洪承畴没有选择追问，转而询问太平军年龄结构：“贵军中有很多少年郎？”

　　李定国若有所思盯向洪承畴：“你想问我，太平军是否和三十六营流贼那样组建童子兵、孩儿兵吧？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早期盘桓延安府时，我军曾组建过少年营，收容十六周岁以下少年。等后来打下长安，少年营就停办了，我今日随军征伐山西也没有能上阵作战，只是跟着诸将领先感受感受战场气氛。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洪承畴略显尴尬，但是果断握住机会：“贵军不忌讳？”

　　李定国答说：“能有什么忌讳的？向俘虏宣传政策，是我们军士的义务。”

　　洪承畴顺着李定国语气，冒险询问当前军情形势：“贵军现在打到哪儿，被谁挡住了？”

　　李定国实话实说：“卫辉府、开封府、南阳府，现已都是我军地盘。至于被谁挡住，你觉得谁能挡住我们？张献忠、刘宗敏六万步骑，你也见了，征伐山西简直一路碾压。据最新统计，类如你所见步骑战兵，我太平军已经扩充至十九万，其中步兵十二万、骑兵六万、炮兵一万。你回忆回忆你同僚，如果我们挥军北上，你觉得谁能挡住我们？”

　　洪承畴猛地瞪大双眼：“不可能！”

　　李定国反问：“怎么不可能？”

　　洪承畴一边喘气一边摇头：“你莫骗我，想那郑义才起事几年，怎可能拉起十九万精锐。莫说十九万步骑，六万步骑我都不信，你们也就是火炮多些，仗着火炮欺负人罢了！”

　　李定国自豪说：“我军火炮当然多，一万炮兵就意味着一千门各种型号火炮。”

　　洪承畴摇头频率加快：“我不是瞎子，你莫骗我。我晓得你们火炮多，但是说一千门也太夸张了，除非连虎蹲炮也算上。”

　　李定国不屑冷笑三声：“我骗你？我骗你何用！”

　　洪承畴坐直上身，傲然说：“你大言吓我，自然是想劝降我。”

　　李定国失声笑说：“你早就降了，我为嘛再劝降你？”

　　洪承畴面色一整，向东北方向虚拱双手：“洪某虽然是败军之将，可一颗良心却不许我背主求荣。无论是谁和卒副说的，必然都是污蔑我，我洪承畴对大明忠心日月可鉴，头可断，血可流，但降是万万不能的。”

　　李定国厌烦摆摆手：“甭说了，我和你闹着玩的。不过话说起来，其实也不是骗你，我太平军对投降有明确规定，凡是放弃抵抗都算投降，你自然也算投降一员。至于你想的那种投降，我太平军正式说法叫作投诚。劝你投诚嘛，这想法我没有，大将军更没有。大将军年初布榜关西，说竖旗叛乱是不得已之举，实乃三百年大明王朝已经走到尽头。对内，皇帝巡抚知府到县官，莫不视饥民为累赘，只恨饥民不乖乖自裁；对外，明军屡战屡败，万里边疆如漏网也就罢了，竟然还被建虏攻至京师门外，我等若不自强，元蒙暴横九州之景不远矣。大将军起事陕北，乃是与万民共襄义举，内救千万饥民，外击建虏女真。愿自救救国者，与我同志同仇；不愿自救救国，也不勉强，人个有志嘛。所以吶，你愿意降那固然好，不愿意降也没有关系，我中国亿万儿郎，不缺你一两人。”

　　洪承畴被李定国一席话噎住。

　　洪承畴气恼泄愤：“荒唐，建虏不过疥癣之患而已，哪能与神州陆沉相比！”

　　李定国貌似讶然反讽：“你是说袁崇焕五年平辽？”

　　洪承畴脸色红转白白转红，满腔悲愤却无可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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